他一面说,一面搁了狼毫,在她鼻尖点了一把:“画作已成,诗词题字,还请昭娘娘墨宝,不吝相赠。”
徐明惠让他逗得笑出声来,也就暂且将是谁来了这回事抛之脑后。
元邑做的是一副仕女春卧芍药图,可那画中人,若细看时,就有了徐明惠七八分的神采。
徐明惠噙着笑:“万岁画我,又不告诉我。”她装腔作势,肃容质问,“要拿我入画,可问过我不曾?失礼,委实是失礼。”
元邑随着她闹,略一拱手:“是我唐突娘娘了。”
于是她的笑更灿烂,将题字落笔,才矮身纳福:“万岁别笑我。”
元邑扫过卷轴,细细的品了一番,赞了她两句,便不再提了。
徐明惠心里咦了一声,竟觉得元邑有些不对劲,可究竟哪里不对,她一时又说不出来。
元邑未容她多想,将她一只手攥在手里,拉着她往西梢间而去。
等二人落了座,他才招手叫李良近前来。
李良一面往二人跟前凑,一面回话:“万岁可是要上糕点?”
“你这杀才。”元邑似乎心情大好,笑着骂了他一句,“刚才外面是谁来,却叫你跟你徒弟挡了驾?”
李良看看元邑,又看看徐明惠,可不敢不回话:“是贞娘娘。”
元邑的笑有一瞬间僵住,眼底酝酿着波涛,可一转头,瞧见徐明惠正笑吟吟的看着他,灵台立时一片清明,将滔天。怒火化作一片平淡:“她说什么事儿了吗?”
“贞娘娘说有要紧事回您,可既然昭娘娘在,她就不进来了,今儿晌午在储秀宫等您仪仗,请您一块儿进膳。”
元邑一手托腮,拇指摩梭着下巴,沉思片刻:“没告诉她,今儿晌午应了你昭娘娘吗?”
“奴才说了……”
“嗯?”元邑似乎不悦,声儿越发沉下去。
李良一个激灵:“可贞娘娘说……说……”
他一个乾清宫大总管,这样吞吞吐吐的,估计就不会是什么好话了。
徐明惠嗤一声:“贵主儿是不是说,我要霸着乾清宫,霸着万岁爷了?”
李良扑通一声跪下去,一言不发。
可他这样一来,分明是证实了徐明惠的话。
元邑扭脸看她,果然见她眼底阴骘一闪而过,虽然是稍纵即逝,可因他有心,便捕捉了个正着。
这可不是个好的兆头……
他当下更是来气,站起身来,竟一脚踢翻了跪在地上的李良:“你这杀才!”
适才一句是玩笑,这一句,便是肃杀藏不住。
李良跟了他这么多年,知道他脾性,这不是个喊打喊杀的主子,尤其是对他贴身服侍的人。
历来乾清宫的奴才有了错处,他能宽宥的,绝不追究,尤其是对他。
可是今日……他不由的替自己捏了一把冷汗,这位昭妃,还真是连说都说不得的主儿。
☆、第二十一章:分寸
李良忙跪正了,垂下头,一个劲儿的请罪请万岁息怒。
元邑负手踱步,恨铁不成钢似的,有一下没一下的将刀子似的眼神扫向李良。
徐明惠大约是看不过眼了,站起身来,手径直就攀上了元邑的胳膊,拉住了他:“万岁怎么迁怒李总管呐?他也是替贵主儿回话罢了,想来是贵主儿如今协理了,自然要替主子娘娘正规矩。”
“别胡说,她不是那样的人,自然也知你不是这样的人。”元邑拧眉,停下脚步来,大掌在她手背上抚着,状似安抚,“她大约是事出紧急……”一句话未罢,又低头看李良,“她没说是什么事?”
李良摇头:“贵主儿没讲,奴才也没敢问。”
元邑啧一声,是意味不明的。
徐明惠却搡了他一把:“您晌午还是移驾储秀宫吧,省得贵主儿真说我霸着您,回头拿我做筏子,肃后宫风气了。”
她这话,带着试探,元邑立时就听出来了。
可也正因为如此,他心下才更觉厌恶。
徐明惠就是这样的。
她生来骄傲,甚至已经到了桀骜的地步。
她眼高于顶,自恃高人一等。
这感觉,与高令仪又不尽相同——高令仪是叫高家人养成了一股刁钻的气儿,她拿捏别人习惯了,就以为这世上,人人都该对她俯首帖耳。
可徐明惠身上的这股气,是与生俱来的。
他很小的时候,曾被她身上这样的气势吸引过,因他那时过的还顺风顺水,徐娘娘柔善之人,那时的元清也尚不是雷厉之辈,于是徐明惠的骄傲,在他眼中,就成了独一份的特别。
等到年岁再长一些,他在高太后手下被揉搓过无数过春秋后,才恍然大悟——原来似容娘那样的,才是他所想要一生相伴的。
彼时他同卫瑜一道进学,大约是卫瑜大嘴。巴,将他的不幸都说给了容娘听,后来卫瑜的小荷包里,还有他带到学里来的糕点盒子、瓜果盒子里,总会多出一份是备给他的,且是容娘偷偷备下,准备给他的。
元邑有些出神,直到徐明惠张扬的语调在他耳畔再次响起,他才稍回过神来:“我既应了你在先,今儿晌午便哪里也不去。”
徐明惠似乎放下心来,掩唇笑了:“您别害我了,来日方长嘛,我又不会与贵主儿争这一时。您也说了,贵主儿不是个好拿捏人的,她连这话都说了,想是真有极要紧的事,生怕见不着您,才会……”
元邑几不可见的拢了拢眉心。
徐明惠的这番话,真是刺耳的很。
他沉沉的嗯一声,转了个身,正好很是巧妙地从徐明惠那只手中抽出胳膊。
他叫李良:“你起身,去储秀宫回一声,我晌午过去进膳。”
徐明惠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心儿,心里一阵说不出的古怪,那种感觉,她从未体会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元邑吩咐完,便扭脸拍了拍她:“那幅画,就是画给你的,你带回长春去装裱起来吧。别忘了我跟你说的,同令仪住在一处,该忍让的地方,别跟她针尖对麦芒,她要是到寿康宫去告你一状,便有你受的。”
他一番话,打乱了徐明惠的思绪,那种感觉也自胸腔处渐渐的隐了下去。
她欸的应下来:“我不会与她争的。”她一面说,一面撇嘴,“她如今是贵妃,是上位者为尊,我会守着规矩。”
元邑扬手抚在她脸颊上:“委屈你了。本来是想叫你协理,可你与令仪之间……你们两个谁都不行,给了你协理,更叫你站在风口浪尖,成了太后的眼中钉。且忍一忍吧,听话。”
徐明惠心内感动,略偏一偏头,在他手心里蹭了蹭:“我都听您的。”
元邑是亲自送她出门去的,又目送着她下高台,身影渐行渐远,他才头也不回的进了殿中去。
“李良。”
主子沉声叫,李良便知道事情不对,很显然,刚才的事儿,压根儿就没揭过去。
他吞了口口水,掖着手过去:“主子。”
元邑面沉如水:“知道你做错了什么吗?”
“奴才多嘴了。”李良腰杆子更弯下去,“奴才不该在昭娘娘面前乱说话。”
元邑嗤一声:“你知道就最好,以后收敛着些。我警告你,再有下一次,别说我不顾着这么些年的主仆情分。”
他冷冷的乜李良:“储秀宫是不一样的,姑母一向待我极好,她送了玉容进宫来,我总要尽我所能护她周全,可她要惹恼了你昭娘娘……李良,叫主子为难的事,该不该一个好奴才干?”
李良一哆嗦,就又要跪下去。
元邑扬手制止了他:“别跪了,你只记住了我的话,今后办事多个分寸,什么话该回,哪个宫的话该回,你得心里有数。昭妃入乾清的日子,将来多了去,你要是每每在外面拦了驾,都把些不三不四的话回进来——用不着我多说了?”
李良忙不迭的应是:“奴才有分寸,这点儿分寸,奴才拿捏的准。”
元邑这才面色稍霁:“去储秀回一声吧,告诉玉容,你回话时,昭妃也听着了,你说漏了嘴,将她说的那些霸着乾清宫的话也回了。”
“万岁……”李良回想起卫玉容在大殿前的气势,有些迟疑。
他这个乾清宫的大总管,做到今日,委实很是失败啊!
一个初入禁庭的贵妃,就把他糊住了。
还有他的万岁爷,又要成全这个,又要护着那个,岂不知为难的全是他们做奴才的。
元邑冷笑:“怎么,有问题?”
李良哪里敢说是,他打从一大早就提心吊胆的,只觉得今日倒霉极了。
本来昭妃的丫头送东西过来,他就打算拦驾了,乾清宫哪里是叫她们随意出入的地方?这有一年时间以来,就是皇后娘娘也没到这里走上几次,可他不过是念着这是昭妃的人和物,唯恐万岁要怪罪,才送了进去。
好嘛,这一道汤,送出了这么多的事儿。
昭妃也好,贞贵妃也罢,一个是万岁心头肉,一个是万岁的表妹,他可真是哪个也得罪不起啊。
☆、第二十二章:南朝遗梦
景仁宫,正殿。
玳瑁和翡翠一人抱着以个青玉云蝠花插。入了内来,花插中三两枝白梅孤傲冰洁,将这数九寒天的寒凉之气,一起带进了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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