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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师[全五册] 出版完结+番外 (小伍)


  我笑道:“臣女有一言请教。眼下二殿下尚算安定,不知娘娘今后有何打算?”
  慎媛会意:“我既甘心退位,我的孩儿自也无缘于太子之位。我这个做母亲的,只望他平安长大,做个闲散宗室,安享富贵也就罢了。”
  我忙欠身行礼:“如此,方是二殿下之大幸。”
  正说着,忽听门外乳母李氏的声音道:“殿下慢些!穿上鞋再进去,外面还在下雪呢,仔细冻了脚!”
  帘子霍地掀开,高曜赤脚趿拉着一双绣花小拖鞋,一阵风般跑了进来,一头扎进慎媛的怀中,仰面道:“儿臣已经洗了脸、洗了脚。母亲闻闻香不香?”
  慎媛将他抱在膝上,握着他雪白娇嫩的小脚,怜爱道:“怎么连袜子也不穿,也不怕冷!”
  高曜嗔道:“母亲说随后就到,这会儿都不到!我要见母亲,还想听玉机姐姐说故事!”
  慎媛轻轻捏着高曜的小脸,笑道:“你也学得口不应心了,明明是想听故事,倒说成想看母亲。”说罢接过李氏手中的棉鞋棉袜,亲手为高曜穿上,“玉机姐姐还病着,说个短些的便回去歇息吧。”
  高曜道:“儿臣今日看了一出戏,叫做《射虎》,那位李广将军的箭术当真是好,儿臣想听他的故事。玉机姐姐知道此人么?”
  慎媛笑道:“你玉机姐姐什么都知道。”
  窗外静静地飘起了大雪,一丝风声也无。想是因为下雪停了戏,远处的丝竹雅歌渐渐无闻。我一口气说完李广的生平,高曜好奇道:“李广将军弓马娴熟,临敌的时候又聪明又坚毅,百姓们都爱戴他,为何武帝却不肯封他为侯?”
  我反问道:“若殿下是景帝或是武帝,会不会封他为侯?”
  高曜道:“李广将军这样好,孤要给他个很高的爵位。只是王朔又说,他早年曾诱降了八百羌兵,后来背信杀降。因此德行有亏,才不得封侯。这样听起来,倒也有理。”[65]见我微笑不语,他又道,“还是因为他在军中杀了霸陵尉的缘故?”[66]
  我赞道:“不知殿下还记不记得,李将军数次出塞,都无功而返,还曾有见擒、失道等过。”
  高曜道:“孤记得,但那是他运道不好。”
  我笑道:“为将的除了要智勇双全,运道更不可少。何况李广数次劳而无功,恐怕不是运道不好这么简单。此人气量狭窄,将兵无方,哪怕箭术再好,终不过是一己之能,并非帅才。此人若能封侯,那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就能封王了。只因太史公与李家交好,方有‘桃李不言,下自成蹊’[67]之誉。史官的一支笔,诚可畏也。倘若殿下是汉武帝,这爵位封是不封呢?”
  高曜道:“若是孤,孤就会封。就像玉机姐姐,说了那么多好听的故事,待孤长大了,一定封姐姐为侯!”众人都被逗乐了。
  我笑道:“也是关内侯么?”
  高曜摇头道:“不。是县侯。”众人顿时大笑。高曜一怔,羞得将脸埋在母亲怀中。
  慎媛笑道:“自古哪里有女子封侯的道理?还没有睡下,倒先做梦了!”说罢一把将高曜抱起,“故事也听过了,该回去歇息了。”
  我忙下榻恭送。慎媛笑道:“不必送了。”说罢带着一干乳母宫人浩浩荡荡去了。
  因晨起哑了嗓子,又说了许久的话,只觉口干舌燥,咽喉疼痛不已。芳馨忙奉茶,又道:“姑娘辛苦了。”
  我笑道:“有何辛苦?几句话而已。”
  芳馨道:“其实慎媛若真的不在意太子之位,姑娘在二殿下的学业上,也可少用些心。保重身子要紧。”
  我笑道:“我知道姑姑疼我。可二殿下就算不做太子,总还是皇子,多些见识总是好的。况且自慎媛被废,二殿下愈发乖巧了,往日总是要李嬷嬷哄劝,才肯静下心来写字,如今已不需要催促了。那孩子虽小,心里却明白。”
  芳馨笑道:“殿下聪明懂事,姑娘又肯用心,何愁殿下不能成材?”我暗笑。熙平为柔桑挑选的夫君,会止于“成材”么?我无能为力的,自有人勉力为之。
  华阳公主满月的三天戏酒,彻底洗净废后一事在我心中留下的惊惧与不安。窗外两声大响,是烟花炮仗的声音。启窗一看,天色乌沉沉的,雪花似琼屑从天而降。绿萼和红芯端了热水进来,笑道:“姑娘,西边延秀宫放烟花了。姑娘在房里看不到,可要出去看看?”
  我笑道:“烟花年年都看。睡吧。”
  正说着,又听外面噼噼啪啪响个不停。母亲说,过年放炮仗的时候向天许愿是最灵的,因为炮仗的声响能携心愿直达天听。我低下头,心中只有一句话:愿彼此都平安。
  咸平十一年正月初二,按例女官可回家探亲。一出金水门,只见修德门的门官李瑞早已备好一乘小轿等候多时。去年暮春,正是李瑞送我入宫的。乍见故人,喜上加喜。他一路奉承不迭,在外城分别之时,绿萼依照我的吩咐封了一两银子给他的小孙儿买糖吃。
  修德门外早有熙平长公主府的马车候着了,见赶车的依旧是当初送我入宫的王大娘,还有几个仆妇和小厮步行跟随,我却都不认得。众人见了我忙行礼问好。忽见翠色车帘一掀,一个身着华贵貂裘的少年跳下车来,笑道:“玉机妹妹,你怎的慢吞吞的,孤已经等你好一阵子了!”
  我定睛一看,原来是信亲王世子高旸。他玉冠华衣,比端午相见时,又高了许多。
  我连忙端正行礼:“殿下怎么来了?”
  高旸笑道:“孤知道你今天一早要出宫,就去了姑母那里等候,等了许久你还没到,便干脆坐车出来接你。”说着摆出一副老气横愁的神气,“许久不见,你如今是大姑娘了。”
  绿萼和红芯相视而笑。我微窘:“怎敢劳烦殿下……”
  高旸一扬手,一个年轻女子上前跪下,躬身匍匐在我脚下。但见她身着破弊的粗布短袄,虽肌肤粗糙,双颊微肿,仍掩不住天生丽色。我一惊:“这是做什么?”
  高旸笑道:“快上车吧。”说罢一指那女子,示意我踏着她的背上车。
  我后退道:“叫她让开,否则我绝不上车。”
  高旸讥诮一笑:“是了,妹妹向来仁慈。也罢。”说着一扬指,一个小厮忙上前在那女子的腿上踢了一脚,那女子忙站起身,恭恭敬敬退到一边。那女子虽一脸平静,眸光动处,甚是不平。
  高旸突然拉住我的右腕道:“我扶妹妹上车。”我原本欢欢喜喜地出宫,此刻已颇不是滋味。动了动右手,却没有甩开他。大庭广众之下,也不愿纠缠,只得由他扶着上了车。高旸也钻进车厢,吩咐起行。绿萼与红芯贴着车厢步行。
  不待他说话,我便问道:“才刚那女子是谁?”
  高旸不以为然的一笑:“妹妹何必问她?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奴婢。”
  我心中有气:“玉机昔日也是奴婢,实不敢与殿下同车!”
  高旸失笑:“我在说她,又不是说你。就算你曾经是一个奴婢,也是一个顶顶要紧的奴婢。况且你如今是女史,与她悬若霄壤。怎么这样没出息,跟她比起来了!”
  我哼了一声道:“强词夺理!”
  高旸笑着拉拉我的左腕,柔声道:“好啦,你想知道,孤告诉你便是。她是我父王的一个小妾,仗着自己生了一个男孩儿,便对我母亲不敬。因此被罚到马厩当差,专服侍府里的女眷上马上车。我怕你嫌上马台太硬,专门带她来的。”
  我更是吃惊,木然不语。高旸白了我一眼:“这也值得大惊小怪?我父王虽总是纳妾,但没有一个侍妾是可以在宗正大人那里留下姓名的。我母亲自也不会与这些奴婢计较,但若有谁不知天高地厚,这便是下场。我若不是念着她还有个孩儿,早就一顿板子打死了。”
  嫡庶之别,壁垒森严。信王好色,又纵容嫡长子随意处置自己的侍妾,看似昏懦,实则铁血。庶弟泯夺嫡之心,世子继位后自也无加害之意,如此方上下有序,家宅安宁。
  信王,绝非等闲之辈。
  高旸见我不说话,不由问道:“妹妹生气了?”
  我微一冷笑:“奴婢怎敢恼了殿下?”
  高旸笑道:“大过年的,你便跟孤这样赌气!也罢,孤知道你一向对下面人好,也是她的造化来了。今日我便回了母亲,不叫她担这个差事就是了。”
  我笑道:“果真么?”
  高旸道:“这是自然!”说罢掀开窗帘,对外面听令的小厮道,“你回去,替孤问候母亲。告诉母亲,就说宫里的朱大人求情,请她赦免了马厩里的宋氏,仍旧让她回原处去住吧。你这就带着宋氏回去。”那小厮恭敬应了,回头喝住宋氏,转头向北而去。
  高旸放下帘子,笑道:“如何?”
  我笑道:“多谢殿下。”
  高旸笑道:“又不是赦了你,你谢什么?再说你为她求情,她也未必感激你。家里的奴仆,就像蝎子一样微不足道,突然亮钩子却很要命。这些你不懂。”
  谁说我不懂?我就是熙平长公主放在宫里的那只微贱的蝎子。高旸又道:“我好容易才向母亲告假出来接你,你也不问我好不好,只顾替宋氏兴师问罪,你说你该不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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