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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师[全五册] 出版完结+番外 (小伍)


  我问父亲,她出宫去,是要放任高曜被她杀死么?
  父亲说,她已行到尽头,应该出局了。
  我这才知道,原来她并不知道全局。她不告诉她也就罢了,更可怕的是,她的父亲也不曾告诉她。
  五年后,高曜被信王高旸派人刺杀了,那刺客正是朱玉机的亲弟弟朱云。五个月后,朱云被明正典刑。其中颇多曲折,颇多隐情,连父亲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告发了朱云。曹太后与朱云的奸情闹得满城风雨,却是华阳长公主做的证。虽然李太后说是她写信告发了朱云,但我总觉得,这样缜密的部署,非朱玉机莫属。然而这只是猜测。朱玉机受剑伤病了月余,又在宫里困了三个月,信王府暗查了许久,一无所获。父亲都告诉我,她想杀她许久了,奈何信王不肯。
  原来她真的不知全局,之前十年她执念所系,便是将自己的学生送上皇位。可惜啊,当年我若死在掖庭狱,好歹也知自己为何而死。她若死了,直是一个糊涂鬼。然而一个糊涂鬼竟有这般忠心与志向,却又是我这个通观全局的人所不及的。
  后来她为了让自己的女儿曹太后苟活些时,向御史台自首,说弑君的主谋乃是自己。最后她饮鸩自尽。虽然她死了,但她的目标就要达到了。我这才觉出轻松之意。对父亲说服文泰来帮助信王守洛阳的事,亦全不在意。毕竟父亲将我许配给文泰来,就是为了给信王笼络住一个将才。他的目的达到了,我的使命也就了了——不论是进宫,还是成婚。
  在朱玉机成为新帝高旸的贵妃前,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定陶的驿站中。或许是她从未在琐碎的儿女家事中过度消耗自己,因此与十年前并无什么不同。我们沿河漫步片刻,倒也没说什么。然而我们彼此都明白彼此的轻松,再没有昔日相对的厌恶与沉重。
  太平三年,端穆贵妃朱玉机薨逝,年仅三十二岁。谥曰文,追封皇后。
  太平五年,又是梨花盛开的三月,我十二岁的女儿文淑也将入宫选女巡。我便向她说起文皇后朱氏少年时在宫中为官的传奇故事,说她如何教导孩提时的仁宗皇帝,说她如何对仁宗皇帝忠心,说她如何破了一桩桩悬案,说她是如何功成身退,说她如何云游四方、洗冤禁暴。我真想告诉文淑,她是如何将自己的亲兄弟送上腰斩台的,然而即便是胡编乱造,我也想象不出她是如何取得朱云弑君的铁证的。她总是能办到一些看起来不可能的事。
  文淑问我,为什么母亲总是提起文皇后?
  我说,因为自识得她始,我便总是留意她,观察她。
  文淑又问,为什么?宫里那么多女官,母亲为什么单单留意她?
  我说,你还小呢。待你平安出了宫,母亲一定告诉你为什么。
  文淑说,女儿也要做文皇后那样的女官。
  我将文淑抱在怀中。她是何等幸运,再不用奉谁的命,成就谁的谋算。记得咸平十年深秋的一天,父亲端坐在堂上,我叉手恭立。父亲说,宫里的皇子皇女都到了启蒙的年纪,熙平长公主想送我入宫服侍裘皇后的独子高曜。
  我正待欢喜地应承下来。父亲又说,为父不忍心你去送死,有些事情你须得知道。
  那一夜,父亲虽未告诉我全局,我也知道自己进宫是做熙平长公主的内应。于是我断然拒绝了。后来,熙平长公主便选了总管朱鸣的女儿朱玉机进了宫。父亲说她在陂泽殿非古谮孔,不过数日又说皇帝在太学里公然夸赞她,说她是个有新意的人。不知怎的,我心里忽然泛起了酸气。倘若是我进宫,难道还不如一个小小的家奴之女么?
  这十几年来,我总有一个错觉,仿佛她的人生才是我的,我的人生却是我在咸平十年的秋夜偷来的。虽然我终究是入宫了,但那点挫折实在不及她的万一。留意她,观察她,就像在观察自己的另一个人生。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倘若我是她,熙平的谋算还能实现么?
  四月初二,文淑入宫。父亲和母亲也来相送。父亲的脸上满是欣慰的笑意,母亲则频频拭泪,以后再也不怕你舅舅瞧不起我们了。她没有带上舅母,因为舅母已然去世。
  文淑走后,我问父亲,为什么要帮她做这种掉脑袋的事情?难道没有想过,一旦暴露,便是灭门之灾么?
  父亲说,我也不知道。然而能做成一件不可能做成的事情,不是比什么都有趣么?
  当年父亲不愿回答我,如今仍旧不愿。我只得说,幸而父亲不是朱鸣那样的父亲。
  父亲笑着说,因为你也不是朱玉机那样的女儿。
  这一瞬,他仿佛看穿了我当年的软弱。
  是的,谁也不能代替谁活着。她代我入宫,已是人生不可多得的伟大试验。
  苏姑娘的闺名是“燕燕于飞,差池其羽”的“燕燕”二字?她问道。
  正是。我答道。
  令尊大人真乃雅士,敢问现居何职?她又问。
  家父乃侍御史,讳令。我又答道。
  这一番问答,其实也不算没有新意。毕竟,那是另一个人生与我的首次交谈。
  两段人生,我还是更喜欢当下,更喜欢这样的父亲,也更喜欢这样的自己。留意观察了一辈子,竟得到这样一个结论,也可算毫无新意了。
  是不是?
  她的女儿
  他们都说,我不是我母亲的女儿,我是她的女儿。
  他们又说她很聪明,能记得两岁时发生的事情。我若说,我能记得自己尚在母腹中的事情,一定会被他们当做疯子。因此我从来不曾提过——哪怕对母亲——没错,我隔着母腹就能感受到她战战兢兢的触摸,感受到她的欢喜和愧疚。那只冰冷的手,也曾搅弄风云,却始终不敢落在母亲单薄的衣裙上。
  自我记事起,便常常坐在她的膝头,她教我认字,教我读书。她为我梳头,手把手画了许多小人。虽然父皇崩逝后那五年她一直不在我身边,我却早已被她养成了安静的性子。我得空便认字写字,累了便独自玩耍。有一回真阳姐姐藏起了我的笔,我和她大闹了一场,直到外祖母进宫劝和,这才作罢。母亲说我太古怪,外祖母叹息说,我分明是她的女儿。从那以后,真阳姐姐虽常常与我争抢物事,却再也不敢藏起我的东西。
  明道五年正月,我整六岁,像我的哥哥姐姐们一样,我进了南书房念书。闲了就去文澜阁的内学堂听封女典念故事听。封女典告诉我,姨母是这宫里最擅长讲故事的人,曾经给皇兄讲过许多有趣的典故。我便问她,姨母还会回宫么?封女典回答,今春皇兄大婚,朱君侯一定会回宫的。
  从文澜阁回济宁宫的路上,我遇见了正要去益园玩耍的祁阳姐姐。祁阳姐姐问我,你又去文澜阁了?我点了点头。她不屑道,一个公主,整日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别人家的女儿还能进宫做一回女官再嫁人,咱们只有嫁人而已,若不好了,还要和亲,便是读一肚子学问,也无用武之地。倒不如痛痛快快地玩耍。
  我懵懵懂懂地反驳道,那也不见得。我姨母就没有嫁人,封大人也没有。可见学问好的女子,就能自由自在地不必嫁人。
  祁阳姐姐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怒气,她厉声道,你竟有脸提你的姨母,你的姨母险些嫁给父皇,难道你不知道么?你知道这四五年间她为何不肯回宫?因为她和父皇好过,她羞于见你的母亲!
  我不是不知道父皇有许多妃子,母亲只是其中的一位。然而她鄙夷的神态彻底激怒了我,我冲上前去,狠狠将她推倒在地。我大声说,你胆敢这样胡说,我定要告诉皇祖母去!祁阳似乎很怕我告状,起身恨恨而退。
  从人将这件事情告诉母亲,母亲训斥了我,命我向祁阳赔不是。我愈加愤怒,哭着躲去了姨母住过的漱玉斋。漱玉斋春景迟迟,一派烂漫不羁。盈盈水光,峣峣山石,郁郁藤萝,寂寂竹风。我坐在玉茗堂的屋檐下,直哭到天黑。宫里为了寻我,早已闹翻了天,最后连皇兄都被惊动了。
  漱玉斋的门悄悄开了一条缝,皇兄独自提着一盏宫灯走了进来。孤弱的光照醒了夜睡的玫瑰,亦照亮玉茗堂门上数年不曾开启的金黄铜锁。
  不待我起身行礼,皇兄便倚柱与我相对而坐。寿阳坐着便好,皇兄说。君威如山,我这才觉出一丝惧怕,连忙端正跽坐。他又问,何事如此伤心?也说与皇兄听听。
  我不敢隐瞒,遂将放学后遇见祁阳的事如实说了一遍。皇兄笑着说,想不到你年纪虽小,力气却不小。你若觉得自己无错,便不去道歉。何必躲到这里来吹冷风?
  我将信将疑,真的么?
  君无戏言。快回宫去吧,婉太妃甚是着急。说罢他亲手扶起我,一手提灯,一手拉住我,缓步走出漱玉斋。黑漆大门外一片灯火辉煌,眼前一花,母亲扑上来紧紧抱住了我。
  皇兄温言道,皇妹本无错,还请太妃宽心。
  母亲屈膝谢恩,一面又问,陛下如何知道寿阳在这里?
  皇兄说,朕猜的。
  母亲低了头,臣妾……惭愧。
  皇兄笑笑,太妃不必放在心上,还请早些回宫。说罢摸摸我的额发,转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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