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高旸命人送来四大箱子绫罗绸缎、珠宝首饰并两箱银子,说是补偿今早众军士撕烂摔坏的那些。李威开了箱子,院中一片珠光宝气。府中众人见了好东西,惊恐的神气褪去了大半。当着李威的面,我命绿萼分了半箱银子下去,余下的锁了,抬到后面去收了起来。
李威带着两个从人住在值房旁边的小屋子里,三人睡一张通铺。平时不禁我做什么,也不往后面来,只是我若想出府,就必定要跟着。有两次我想入宫看望玉枢,一看见李威跟在身后,顿时便没了兴致。于是也懒怠出门,整日在露台上坐着,也不往前面去。
数日后,杜娇在狱中搒掠至死,全家在东市问斩。睿王谋逆,皇太后下诏于府中赐死,十岁的嗣子高晖,四岁的亲子高昀并两个幼子均盛以布囊,自高处掼杀。睿王妃邢茜倩自尽。华阳、祁阳两位长公主与松阳郡主不知所踪。杜娇的几个门生被拔舌斩首。神机营左营的两个中尉,俱被族诛。所有女眷没为奴婢,于西市官卖。
李威向我禀告时,我正用晚膳。不动声色地听过,亦不置可否。李威退下好一会儿,我方才觉出所食的白粥,一匙一匙,都是咸苦。那一夜,我梦见杜娇坐在柳树下饮酒,翻来覆去只是说:“藏器俟时者,百无一遇”。那是咸平十八年他被免弘阳郡王府主簿时,我们在仁和屯饮酒时的交谈之语。夜半哭醒,我真后悔当年对他说过这句“藏器俟时”。
城中诸事处置完毕,高旸终于要亲征了。出征之前,他命人传话,说晚上要亲自过来辞行。信王府的女人在寝室外与绿萼说话时,我正坐在露台上吹风。
绿萼领了一个厨娘上来,问道:“信王晚膳时要来,酒菜该预备些什么,还请姑娘示下。”
我歪在躺椅上读书,眼也不抬道:“信王要来辞行,我就得备下酒菜,我如今倒像个外室了。”绿萼无言以对。我又道,“我不饿,也没有酒菜给他,你们随便从厨下拿些东西给他吃也就是了。”
绿萼垂头不敢再说,与厨娘一道退了出去。忽听厨娘低低笑道:“咱们君侯和信王倒像是两口子拌嘴使气——”不待她说完,绿萼急忙嘘了一声。
我闻言大怒,呼啦一下掀翻了茶几,盘盏落在地上,又滚下楼去。猫儿本在美人靠上打盹,被我吓得跳了下来,溜进屋去。银杏与小钱在楼下围着石桌拿竹筹子和算珠复查府里的账目,盘盏在小钱脚下摔得粉碎,两人都跳了起来,诧异地向楼上瞧。绿萼和厨娘连忙回转,一齐跪在地上。那厨娘伏地颤抖,不敢说话。
我吩咐绿萼:“拖下去,杖二十。”
厨娘磕头不绝,连喊“君侯饶命”。绿萼牵着我的裙子求告:“姑娘息怒,她也是一时糊涂说错了话。奴婢以后教着她,管教她再不敢了。”
银杏与小钱都赶了过来,虽不明其意,但见绿萼都跪下了,也都一齐跪了下来。我向小钱道:“杖二十,一杖也不能少。”说罢挥挥手,令众人都退了下去。
不一会儿,银杏上来重新摆桌放茶,猫儿也爬到了我的膝上,侧身酣眠。偶一抬眼,只见小钱提着斧子走到树下。我坐起身,指着楼下问道:“小钱做什么?”
银杏笑道:“钱管家照姑娘的吩咐,要砍枣树呢。”
我愕然,“我几时吩咐他砍树了?”
银杏笑道:“咱们府里从来不打下人。姑娘命施杖刑,可咱们家哪里有杖?不但没有杖,鞭子藤条也没有半根。难不成现去买么?不如砍自己家院子的枣树来得快。奴婢已嘱咐钱管家,枣木杖要裁成三尺五寸长,一寸三分宽的,再练两个时辰的手劲。管教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婆娘爬着进来给姑娘请罪!”
两句话说得我笑了出来,挥一挥手中的书道:“罢了罢了。不必砍树,也不必去买藤杖了。人就随你摆布。让她有个教训就好,以后别胡乱说话。”
银杏嘻嘻一笑:“就知道姑娘是最宽厚的。”说罢扬起胳膊,楼下的小钱虽提着斧子,却早眼巴巴望着楼上了,见银杏扬臂,扛起斧子一溜烟往前面去了。
高旸入府时,我仍在露台上坐着。一轮红日孤零零悬在汴城的琼楼玉宇之间,把灰蒙蒙的天空映成一片赭红。城墙上的旗杆影影绰绰,旗帜飘飞如烟。河水暗沉,舳舻偃帆。群鸟飞过落日,像飘起黑色的雪。风中还有淡淡的焦冷气息。
高旸脚步虽轻浅无声,我却闻到他新皮甲的刺鼻气息。
夕阳终于隐没,西方已是一片深青。高旸叹道:“能与你好好看一次日落,是我多年来所梦想的。不想能在出征前看上一回,死而无憾。”
高旸本是暴戾嗜杀之人,说起情话偏生如此柔婉动听,怨不得智妃那样一个美貌刚烈的风尘女子竟为他白白误了性命。我不想回答,亦不知该如何回答。
高旸笑道:“你还在恼我?”
我这才起身行了一礼:“不敢。”
高旸扶着栏杆,目光驰远:“已到这一步,实是骑虎难下了。”
我想起启春“偶然提起”武库爆燃、父亲免官的往事,不禁讥讽道:“‘骑虎难下’?玉机险些忘了,殿下的府中,也有一位独孤氏[118]。”
高旸一怔,转身笑道:“你在说春儿,还是说你自己?”
我哼了一声:“殿下会如何处置濮阳郡王?”
高旸笑道:“你刚刚替他求情,他就随高思诚谋逆。这般不成器,又何必多问?”
我追问道:“殿下会处死他么?”高旸在我的躺椅上坐下,双手抚膝,仰面看着我,目中闪烁着野兽的杀意。我心中一痛,“濮阳郡王才只有十一岁,他哪里懂得——”
高旸笑道:“十一岁?我十一岁的时候,姑母已问我想不想做皇帝了,你十一岁的时候已预备着进宫选女巡了。濮阳郡王是太宗的儿子,难道还不如你我么?”
我回过身去,倚柱跌坐在美人靠上,一言不发。自古在皇位更替中惨死的皇族多不胜数,濮阳郡王高晔既被逆党拥戴,自是死不足惜。天已全黑,我与高旸相背而坐,沉默不语。忽见屋中亮起一盏灯,却是银杏拿了灯进屋,却又不敢往露台上来。
高旸也不勉强,笑道:“既已道别,也该走了。”
银杏听了,这才隔窗道:“启禀王爷,启禀君侯,有一个黄脸老汉,自称梨园琴师,叫作师广日,在门外跪着求见。”
高旸一愕,想了好一会儿道:“梨园琴师师广日,略有耳闻。何事?”
银杏道:“师广日想请回庶人高思诚一家的尸首,好生安葬。”
高旸哈哈一笑:“本朝竟也有栾布、李纲[119]之流,小小一个乐伶,也来搏后世清名么?好吧,倘若他自断一手,本王就允准此事。”
师广日善抚琴,故与喜好音律的睿王成为至交。自断一手,这于爱琴如命的师广日来说,无异自尽。我忙道:“且慢!殿下既说师广日是栾布、李纲之流,那便是义人,玉机门首,不流义人的血。亦不闻屠戮义人之令。”
高旸笑道:“这师广日也是乖觉,竟到你的府上来寻我,想必就是吃准了你会为他求情。也罢,那就赏他三五百鞭子三五百板子。他要做义人,总得吃点苦头才是。”
我正色道:“春秋之义,‘王诛加于上,私义行于下’[120],殿下既说他是义人,便当以仁心示天下,准他收了高思诚的尸身,好好安葬才是。”顿一顿,又道,“再说,玉机这里没有藤鞭木杖,也从未赏过人板子。”
高旸一怔:“哪有一大家子的主母,从未打过家里人的?”我不理他,当先进了屋,一径下楼去了。
师广日伏在地上,不敢抬头。我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他瘦弱的腰背和斑白的两鬓。不一时,高旸也跟了出来。李威道:“信王殿下与朱君侯出来了。”
师广日道:“小人庐州师广日,叩见信王殿下,叩见君侯。”
高旸示意李威扶起来,师广日却怎么都不肯:“殿下恩准小人所求之事,小人才敢起来。”
高旸道:“本王本是不答应的,好在朱君侯为你求情。你若准备好了棺木,就去王府将他一家葬了吧。”
师广日伏地谢恩,躬身退了下去。自始至终,他没有抬头看我一眼。
想起在梨园,他的琴声曾伴我倚墙一梦。想起陆后崩逝,我被罚去梨园劳作,他特意拿出两把名琴命我保养,我才不致太过劳累。更想起睿王高思诚曾在他的琴室中恳求我为昌王求情,他的叹息犹在耳边:“还记得小王曾与舍弟一道,也是在这方小小的琴室中,为于姑娘的事情请教大人。想不到数年后,竟只剩小王一人独坐无言。只怕再过数年,小王也不得在此了。”
一语成谶。或许师广日并不在意斩去抚琴的手,所谓“匠石废斤于郢人,牙生辍弦于钟子”[121]。得知己若此,夫复何求?
自高曜驾崩,汴城中死伤太多,石匠有凿不完的墓碑,木匠有打不完的棺椁。棺材铺子的存货都放尽了,新打的棺木虽然粗糙,薄薄的一副松木板亦须好几千钱。师广日倾尽家财,好容易买得两副桐木和三副榆木的。因无钱置办墓地,无奈当了一把名琴,在城外围了一片小园子。我命小钱赎了琴,送去师广日的门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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