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威希望我去看望高旸,这我如何不知?然而信王府却是我一生都不愿踏足的地方。“代我向信王殿下请安。就说玉机福薄,去不得信王府。改日王爷伤愈,玉机请殿下去仁和屯饮酒,不知殿下肯屈尊光降么?”
李威欢喜道:“有君侯这句话,便算看望过我们王爷了。小人这便回去复命。”说罢退步行礼,我忙唤小钱送了出去。
银杏将震散的笔一支支摆正,一面冷笑:“信王怎么又遇刺了?”
我揉一揉撞疼的膝头,这才觉出我方才关切的神情或许太用力了些:“冤杀的人太多,自然报应也多。连我也被刺杀过两回,况是信王。”
银杏伏在书案上,凑过脑袋来笑道:“姑娘若是亲自去王府探望信王,启妃会不会很生气?”
我笑道:“所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信王府的杀气那么重,我是不敢去的。惹怒了信王妃,也没有我的好处。”
银杏抿嘴一笑,随手把玩着书案上的孔雀绿蟾蜍砚滴:“信王妃那样害姑娘,姑娘必得给她一个不痛快才好。”
我拿起笔往银杏的面颊上虚点一下,笑道:“你们就爱生事!”银杏嘻嘻一笑,躲了开去。
午后才出正门,便听铃音似薄雾弥漫,一乘银顶赤壁画毂牛车远远驶了过来。檐下挂着一只玻璃风铃,在窗上投映出片片浅碧色,琳琳声响,将燥热的日光化作一场温柔的雨。我笑道:“这是越国夫人的车,她来得倒快。”说罢挥手令早已备好的车马散去。
易珠下了车,见我带着银杏与绿萼在阶下迎接,顿时怔住:“玉机姐姐怎的在外面,莫非知道妹妹要登门拜访么?”
易珠身着葱绿色广袖曳地绉纱长衣,腰身一动,周身似有春云流动。乌髻叠绾,只以穿珠银链束发。益发显得眉目疏朗,肌肤明净如雪。我挽起她的右臂,笑道:“本来要进宫去向皇太后请安,不想妹妹先来了。”
易珠笑道:“我一听见姐姐回京了,便迫不及待地来了。究竟进宫请安要紧,妹妹等得。”
我笑道:“无妨,本也是临时起意,皇太后并不知道我要进宫。妹妹来得正好,上月匆匆一别,还没来得及好好谢谢妹妹。”
易珠笑道:“妹妹今日正是来讨回那笔利息的,姐姐可要原原本本地说给我听才好。”
我与易珠一道携手进屋,在窗下坐定。二十多日前摆的棋局依旧覆在碧纱笼下,银乌二龙首尾相接,贴身缠斗不休,各自小心翼翼地将爪牙探入苍茫腹地。我揭去碧纱笼,又命绿萼拿棋谱来。易珠指尖掠过边角的几枚黑子:“这一局棋姐姐竟还留着。”
我推正了白棋,一面笑道:“我这里没人爱下棋,单等妹妹来。”
易珠轻笑道:“姐姐说得好听。明明两日前便回京了,今天才告诉我。”
我亲手递上茶盏,笑道:“实是府里琐事多,身子又乏。还请妹妹多担待。”
易珠接过茶盏,取过碧纱笼掩了棋局:“姐姐既然已经回京两天,想必京中的大事都知道了。”
不过片刻的工夫,日光便毫不留情地向东斜去。白瓷棋子泛起点点幽光,在方寸之地折冲往复,消散于清冷迷雾之中。我淡淡道:“略有耳闻。”
易珠低眉垂首,轻声道:“姐姐有皇太后相助,不愁大事不成。”
我叹道:“皇太后亦是两手空空。”
易珠道:“这倒不然,毕竟臣民的心都在皇太后那里呢。”
我笑而不语:“道非权不立,非势不行”,皇太后固然有民心,却无权无势,更无兵符,他们母子都是信王的傀儡。[100]
易珠微一沉吟,又道:“再不然,还有刘公子,还有姐姐的火器呢。”她的口气沉缓,颇有几分郑重其事的意味。
我摇了摇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山河流转,苍生祸福,每个人都该经历一回才是。信王的命运,不由我与刘钜说了算。”
易珠笑道:“姐姐坏了信王的名声,杀了弑君的罪人,废了先帝的遗孀,逼死了元凶高氏,又令昌王不得不反,如今倒说信王的命运不由自己说了算,未免口不对心了。”
我淡然道:“除却那一剑,我都可以做。”
易珠道:“是因为姐姐感念信王保全姐姐一家的性命么?”
想起在去青州的船上,我曾问刘钜,倘若我请他刺杀高旸,他愿不愿意。刘钜低了头,望着脚下的河水发呆,好一会儿才道,君侯不是立志以国家刑典定信王的罪么?如何又想执行私刑?我答道,我怕失败。刘钜道,当初违逆君侯的意思,擅自将祁阳长公主带出内宫,致龚女史不堪受辱,投缳自尽,钜心中十分后悔。跳出大势,杀人救人,都易如反掌,然而风浪起于青萍之末,将来事如何,谁也不能尽知。钜为一己私欲,双手亦沾了无辜人的鲜血,又有何面目判信王的罪?君侯既已立志,便应百折不回,胜固应当,败亦不耻,钜愿全力襄助。我无话可答,只笑着点一点头,再没有说下去。
刘钜遥望水天的神情让我想起周渊在汀兰榭中面对金沙池的情景。她问我值不值得,我却用《后汉书·列女传》中赵氏女的故事敷衍她。如今,终于轮到我来发问,然而问一千次,也没有人用一个美好的故事来敷衍我了。
一时沉浸,竟没顾得上回答。易珠只当我默认了,遂不满道:“姐姐素来果决,连太宗皇帝的恩宠也未尝放在眼中,这一回却是为情所困了。”
我微微不悦,蹙眉道:“妹妹说什么?”
易珠不紧不慢地呷一口茶,微微一笑道:“姐姐别多心,妹妹说的‘情’,乃是信王保全姐姐一家的恩情,没有旁的意思。”我哼了一声,不加理会。易珠又笑道,“说了这半日,竟还没说到正事。姐姐可知,姐姐刚离开京城,信王妃便请我去王府饮宴。”
启春请易珠赴宴显是为了从易珠口中得到我与信王作对的证据,而易珠曾借给我五千两银子买李万通的唇舌,她是知道实情的。我心中一惊,明知我与她都安然无恙,仍是将她通身打量一遍,见她肌肤无瑕,脸上也并未有任何惊恐过度的痕迹,这才放心。易珠拈起一枚黑子在指间轮转不休,唇边扬起嘲讽的快意:“信王妃素来瞧不起我们商人,那一日竟请我赴宴,真是受宠若惊。”
她的笑容是一剂安心药,看来启春并没有得逞。我不禁好奇:“妹妹去了?席间都说了些什么?”
易珠笑道:“席间信王妃问我知不知道姐姐近来在做什么。我便说,玉机姐姐伤愈之后便深居简出,我偶尔去拜访,也只是陪着说说话,下下棋,别的却不知道了。信王妃不信,却又问不出什么,便借口府中有事,将我一人独自关在偏厅里,天黑了才回来。”
易珠是先帝敕封的越国夫人,因于国有功,又曾是太宗的宠妃,高曜对她以礼相待,有时也会召她入宫参谋国事。加之易珠生财有道,出手阔绰,豪门权贵无人不爱与越国夫人往来。从午间被软禁至天黑,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即使是太宗,也不曾这样对待过她。我心中甚是愧疚:“难为妹妹为我受苦。”
易珠却不以为意,依旧笑道:“这不算什么,姐姐不必放在心上。我只是奇怪,先帝驾崩之时,姐姐受重伤困在信王府,李万通进城那日,众人皆知姐姐已离京数日。如何信王吃了亏的事,王妃却疑心到姐姐身上。可见在旁人心中,姐姐是无所不能的。”
李万通进城的前两日,我正是躲在越国夫人府。若非易珠仗义相助,我如何能亲耳与闻李万通将这桩惊天秘闻公之于众。未待我出口道谢,易珠又道:“李万通之事也就罢了,这弑君之案,当真是姐姐查明的么?姐姐那时不是受了重伤在信王府休养么?如何还能勘查案情?”
我摇头道:“我也是伤愈之后,才得知先帝驾崩的。弑君之案并不是我勘破的。”易珠掩口:“不是姐姐,那还能是谁?”
我微笑道:“是施大人。”
易珠微一冷笑,以幽兰纨扇遮住口鼻,奋力祭出一泓白眼:“姐姐不肯说算了,我只当是姐姐破的案。日后谁来问我,我便这样答。”
启春已是天下最有权势的女子,易珠竟能顶住她的淫威,不泄露我的秘密,我既感激又钦佩:“好妹妹,你别生气。改日我定然好好谢你。”
易珠笑道:“罢了,还是说回信王府的事。我被关了两个多时辰,心中很是恼火。信王妃回来时,我便直言道,‘王妃殿下想听什么,易珠便说什么,省得白白丢了性命。我愿与王妃一道去信王面前说明白,就说新平亭侯朱玉机与御史中丞施哲、大理寺卿董重,联手破获弑君的真凶,又花重金请李万通来说一出好戏,一切都是朱君侯在背后谋划。王妃以为如何?’信王妃半信半疑,道:‘夫人果真知情,自然是好的。’我便道:‘我哪里会知情,只是为了免受皮肉之苦,依照王妃的意思作答罢了。信王殿下信了便罢,若不信,只怕会妨碍王爷与王妃的夫妻之情。’”
说罢,易珠探身过来,眼中盛满轻快的笑意,像胜利的美酒悠然溢出:“妹妹是没有见到信王妃的神情,想想都痛快!后来信王妃便放我出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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