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道:“此事玉机略有耳闻,不是说查无实证,已将诬告之人罢官了么?”
杜夫人道:“这还不算什么,后来拙夫回京,为太常少卿和左右庶子在殿上谁该站在上面的事,又被人参了一本。”
此事我听说过。杜娇当时初回朝,任殿中侍御史,定百官班秩。太常少卿与左右庶子品秩相当,杜娇令太常少卿在左右庶子之上,因处事不公被人弹劾。当时的太常少卿高休是司政白子琪的门生,又是皇室族亲。杜娇偏向高休也是常事。后高曜为平息物议,将杜娇改作户部郎中,后来才升迁御史中丞。
我笑道:“那也难怪,做官的特别在意谁在上谁在下的事,为了路遇时谁的车马应当先避让,都能闹到朝堂上去。朝堂班秩,更是难免官司。”
杜夫人叹道:“谁说不是呢?妾身瞧着,这些官老爷们整日为了这些没来由的琐碎事情劳神,哪里还有精神处置国家大事?可怜拙夫为了这件事贬了官,着实闷闷不乐了许久。”殿中侍御史隶属御史台殿院,乃是正七品,而户部郎中是正六品。如此“贬官”,我听了也忍不住暗自发笑。杜夫人见我不说话,忙又道:“幸而陛下英明,不几个月就又调上来了。”
我笑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官场险恶,须小心应对。”
杜夫人立刻感同身受,红了眼圈:“妾身听闻君侯在宫中时,也曾饱尝甘苦。”
我一笑。宫中若有“甘”,也是以父亲、芳馨、韩复、奚桧等人的性命换来的,一笔一画刻在心头,泛起血艳如花。而宫中的“苦”,亦是置身灿烂锦绣之中,就像那一日高思谚临死的容颜。
杜夫人的脸秀美而真诚。我微微感慨,复生几分羡慕:“各样滋味,都有一些。然而杜大人有夫人这样的贤内助,夫妇同心,自然无往不利。论起来,杜大人比玉机幸运多了。”
杜夫人赧然:“妾身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妇道人家,只求不给夫君惹祸,也就是了。”顿一顿,又道,“倒是君侯,久浸宫闱,深得圣恩,若能常得君侯指点,愚夫妇感激不尽。”
我听她忽然文绉绉起来,定是又在背诵杜娇教授她的话语,遂笑道:“夫人过奖。玉机久不在京中,指点云云,恐无能为力。”
杜夫人道:“君侯云游在外,依旧不忘国事。虽不在朝中,却胜似在朝中。君前一语,便令贪官赃吏无所遁形,如此大手笔大胸襟,怎能说无能为力?”
说不绕弯子,依旧有几分婉转。说是曲折,却又如此直白。我了然,微微一笑道:“恕玉机直言。论理,太常少卿与左右庶子谁的班秩在上,在陛下看来,本来不是什么特别要紧的事。可是陛下却调杜大人为户部郎中,其中用意夫人可明白么?”
杜夫人道:“妾身愚钝。”
我缓缓道:“为官须心无旁骛,直道而行,切不可左顾右盼。夫人说,是不是?”
杜夫人虽然红了脸,却无一丝意外与慌乱:“君侯所言甚是。”
我笑道:“既然如此,杜大人和夫人的心意,玉机心领了。礼物嘛,玉机是万万不敢收的。”
送过杜夫人,尚未进二门,绿萼便忍不住抱怨道:“姑娘素来不受请托,不收重礼,这满京城都是知道的。这杜夫人仗着是故人,姑娘不好拒绝,便如此明目张胆,好没眼色!”
我笑道:“你说她没有眼色,殊不知这正是她的长处。”
“奴婢不明白。”
“杜娇的这位夫人没读过什么书,凡事直来直去,倒也爽快。如此明明白白地试探,不是省去彼此很多气力?”
绿萼一怔,随即嗤的一笑:“明明说得直白,姑娘偏偏说是试探。这位杜大人也是好笑,当年托李瑞赠金,姑娘就没收。如今姑娘已经是郡侯了,难道会稀罕他们家几块青金石?这会儿还派夫人来打前哨,也是白费力气。”
我摇头道:“你不明白。杜娇教授了杜夫人一套话,本是有下文的,只是我及时止住了她,没让她说下去罢了。”
绿萼愈加好奇:“什么下文?”
在自己的府中,说起旁人曲折的心思,不过是洁白清冷的阳光下,一道似有若无的云烟。我抚一抚笑得微僵的双颊:“本朝门下省通常是侍郎主事,侍中这个官职,位同副相,秩高罕授。杜大人能坐上这个官位,足见陛下对他的恩宠和信任,并不因太常少卿一事而有所减少。如此还不惜重金送礼,是为了什么呢?”
“是为了什么?”
我望着她莹莹发亮的双目,只觉好笑:“你不妨自己先想一想。”说罢抬腿进了正堂。
绿萼怔了怔,随即追了进来,一拍手笑道:“奴婢明白了。杜夫人这回送礼来,是为了真正的宰相之位。是不是?”
我笑道:“除此以外,我也想不出他还有什么别的意图了。”
绿萼的口气微含鄙夷:“其实杜夫人没说错,杜大人的出身就是不如那些真正的士子。当年靠着姑娘指点,才能在王府中站稳脚。如今不思本根,倒一心成了官迷,当真无趣。”
我笑道:“又说傻话了,杜大人千里迢迢从南阳进京,花重金贿赂女官,多年来饱尝世情冷暖、宦海沉浮,为的就是做官,做大官。这就是他的本心。官迷也没什么可耻的,做官的谁不想得到圣上的恩信,得到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耀呢?”
绿萼撇一撇嘴:“依奴婢看,姑娘就不想。早早入宫为官,好容易熬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不肯好好在府里安享尊荣,偏要出去抱打不平。可见是视富贵如粪土的女中君子。”
恍惚还是十五年前我初入宫的春夏之交,芳馨第一次将我唤做“女中君子”。从此以后,易珠、锦素还有施哲都曾这样唤我。君子?我何曾当得?
绿萼见我面色黯淡,以为我动了气,忙又转口道:“就当杜娇是为了升官,可姑娘久不涉朝政,他能不能当上宰相,姑娘也做不了主啊。”
我微微叹息:“你难道忘了?刘钜和银杏前些日子在洛阳办了一件案子……”
绿萼沉吟片刻,恍然道:“奴婢明白了!杜大人定是从哪里知晓了白大人和花氏之事,想从姑娘这里探知实情,再寻谏官狠狠参他一个私通女囚、贪赃枉法之罪。这样就能把白大人赶下去,自己做宰相!”
我叹道:“士庶不通婚,衣冠人家哪怕是把一个妾侍扶了正,也要被人讥笑,何况是看上一个女囚。白子琪出了这等丑事,这脸面名声,铁定是不要了,宰相之位自然也坐不长。”
绿萼道:“这杜大人的心思好深。”
我笑道:“这也是我胡乱猜的。否则一位炙手可热的诰命夫人,明知我闭门谢客,为何还要来碰钉子?难道真的是因为故人之情么?”
绿萼亲自从小丫头手中接过新沏的碧螺春:“当真什么也瞒不过姑娘的眼睛。人家才说一句,姑娘就知道下面十句。凡事看得太透,也太悲凉了些。姑娘喝口热茶暖暖吧。”
我握一握她沾染了碧螺春的香气和热度的指尖:“这么多年,若没有这点眼力,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只是身边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自始至终在我身边的,唯有你与小钱。”
绿萼含泪道:“姑娘也知道!若姑娘还疼小钱和奴婢,从此就别再出京了。”
我淡淡一笑:“近来自是不会出京了。杜娇迟早会从别的地方得知白子琪的丑事,相位不久就要更迭。我还想看这出好戏呢。”
绿萼道:“倘若罢相,陛下真的会让杜娇做宰相么?”
我摇头道:“除了杜娇,朝中有能有宠有资历的人也多,未必一定是他。朝中之事,与我们无关,猜也无用。”稍稍平息,端起茶盏,“是了,今日午间云弟从校场出来,要来这里用膳,厨下都预备好了么?”
绿萼笑道:“早已照姑娘的吩咐,按着公子的口味,都预备下了。”
心头有疲惫的满足,我起身叹道:“那就好。把衣裳换回来吧,顶着一头珠钗,怪重的。”
第十二章 福祸自求
回房卸了大半钗环,换了一身灰白色重练长衫。刚刚在西耳室坐定,二门便报朱云已入府,于是忙吩咐传膳。谁知空等了好一会儿,菜肴已传了一半,也不见朱云进来。正要命人去看,却见小钱气喘吁吁地跳了进来,一脸惊惶之色:“君侯,大事不好!咱们公子和刘公子在二门口打起来了!”
我大吃一惊,猛地站起身。袖口撩翻了茶水,当啷一声,满地狼藉。热茶溅上鞋面,火辣辣得烫。绿萼惊呼:“姑娘小心些!”正欲拨开裙裾查看我的脚,我推开了她。
忽听窗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众婢仆的声音此起彼伏,连声叫唤“公子”。深秋的风猝不及防地扑了进来,驱散了一桌的热气,一如朱云惊怒发白的脸庞。朱云瞪起双眼,像煅得通红的两颗铁丸。他一进门便到处翻找,一面怒道:“二姐!你的火器呢?拿来!我要宰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烂臭厮、王八蛋!”
未待我回答,一个小丫头追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启禀君侯,刘公子刚才来过了,进了二门,又说今日时机不好,改……改日再来拜望君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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