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之令人绝望。
清晨起身,向皇后请安。宫中已多年没有皇后,唯有守坤宫后花园的牡丹开了又谢,谢了复开。柔桑本来明丽活泼,做了皇后,自然也有皇后的样子。只见她一身茜色金丝凤袍,胸前累累一串紫玉珠,越发显得项下肌肤莹白如玉。斜插三对红宝金簪,高髻上正簪一支金凤,凤嘴宛如泣血,在柔桑眉心垂下葳蕤一点殷红。她远远高坐,周身如披霞光,丝丝金芒令人莫可逼视。
受过礼,柔桑便向东偏殿去了。不过片刻,慧珠出来道:“皇后娘娘正在更衣,请朱大人进去稍坐。”
我微微一笑道:“多年未见,姑姑的气色越发好了。”
慧珠笑意殷勤:“托大人的福,奴婢这把老骨头还使唤得。”
五年不见,慧珠比从前胖了许多,一张脸却更加白腻光洁。她身着若草色簇花织缎半袖,周身似散盈盈水光,清贵无匹。高髻正中簪一枚小小的赤金雏菊华胜,赤色宫花下,细密的金珠步摇咝咝打在耳边,装扮远胜寻常有年资的宫女。身为熙平大长公主的心腹、皇后最信任的姑姑,不但在守坤宫,便是在整个皇宫中,地位亦是超然的。
我早就听母亲说过,柔桑入宫,熙平大长公主不放心,特命慧珠入宫服侍。当时我还道:“这哪里是进宫服侍,分明是大长公主不放心,摆一双眼睛在女儿身边。”母亲微微不悦,白了我一眼,“偏你什么都知道!”
我进东偏殿坐等,背后依旧是四扇苏绣美人屏风。秋光平静而绵长,玉簪叮的一响,似从深远的梦境中偶然泄露的回响。不一时,守坤宫的执事宫女桂旗奉茶上来。恍惚是十五年前的春天,我坐在这里,耐心等候裘皇后,那时也是桂旗奉茶,身后也是这扇苏绣美人屏风。
自裘皇后时,桂旗便在守坤宫服侍,到如今年近半百,而我也是快三十岁的老女了。人物依旧,朱颜华发,不过一转身的工夫。我一时感慨,含泪唤道:“桂旗姑姑。”
桂旗也忍不住拭泪,又跪下磕头:“奴婢如今又服侍皇后娘娘了,而姑娘也依旧在这里坐着。当真是好!”
我忙扶起她,又问道:“自咸平十八年,有七八年没见姑姑了。桂枝姑姑好么?”
桂旗一怔,垂头道:“桂枝很好。只是今日有差事,不能向大人请安了。”说罢忙指着一碟精细果糕,“奴婢记得大人喜欢吃清甜的点心,请大人尝些。”
我笑道:“姑姑连我的口味都还记得。”
桂旗道:“桂枝当年在茶房当差,连大人茶水的浓淡冷热,都记得一清二楚。”
我尝了一口点心,又品了一口茶,笑道:“果然还是旧时的滋味。”桂旗欢喜得热泪盈眶。
不一会儿,柔桑更衣出来。只见她去了大半簪环,只留了零星几朵蔷薇宫花。樱色纱衫下,一簇簇桃花飞旋盛开。洗尽脂粉,笑意清纯,这才回复了几分年少时娇俏的模样。
我连忙行礼。柔桑笑道:“玉机姐姐何必多礼?我就是不愿彼此拘束,这才请姐姐到这里说话的。”
我扶着她的手起身:“谢娘娘。”
柔桑盈盈一笑:“玉机姐姐还像从前一样,唤我柔桑好了。”
我一怔,忙道:“微臣不敢。娘娘母仪天下,旧日县主的封号早已不复存在。”
柔桑笑道:“那也罢了。姐姐唤我什么都好,我只唤你姐姐便是。”
我恭谨道:“微臣惶恐。”
柔桑坐在从前裘后坐过的榻上,我依旧在下首落座。柔桑笑道:“我听陛下说,自从陛下登基,姐姐说话就像变了一个人。我还不信,如今看来,果真如此。玉机姐姐尚且如此,旁人就更不必说。怨不得人说帝王都是孤家寡人呢,想想真是无趣。”
她口中“无趣”的“孤家寡人”,她曾经不屑一顾的凤座,是她的母亲费尽心力、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为她争来的。而守坤宫雕琢华丽的础石,早将我一生的良知压死。
我笑道:“皇后娘娘容光照人,看来陛下待娘娘很好。”
柔桑脸一红:“陛下待我好,这都是念在母亲与母后早年的情义,还有母亲荐玉机姐姐入宫的恩情。若说到喜欢,他还是更喜欢贞妃一些吧。”
我微笑道:“贞妃侍驾多年,自是深得宠信。娘娘入宫时日还短,还需多多相处。”
柔桑道:“贞妃自七岁侍奉陛下,于今十五年,我不过才半年。陛下偏宠信赖些,我倒也不争。只是……”她的目光在自己的小腹上掠过,“母亲盼着我生下嫡长子,终究让贞妃占了先。”
我笑道:“算日子,贞妃在大婚前便有孕了。生子之事,急不得。”
柔桑道:“可不是么?偏生她运气好,竟生了一位皇子。”
我笑道:“娘娘宽心,娘娘日后定能诞下嫡子。”
柔桑道:“我是不急,是母亲急罢了。”
我笑道:“这是自然。大长公主殿下一生所愿,便是盼望皇后娘娘能生下太子,继承大统。”
柔桑叹道:“这都要看上天的意思。好比母后和贞妃,头胎便生了皇子,而夷思皇后却连生了三位公主。倘若陆后能生下皇子,如今在龙椅上坐着的,岂知又是谁呢?”
第十章 不如守中
我愕然。柔桑母仪天下,本不该说这样的话。她的语气中八分感慨,一分嘲讽,还有一分后怕。不错,我也该怕。我曾亲耳听高思谚对华阳说,倘若她是皇子,他一定传位于她。当真如此,世上哪里还有女郡侯朱玉机?而那些肮脏的秘密也早已经大白天下。
秋光静静掠过四扇苏绣美人屏风,四美风华万千,各怀心事。我叹道:“娘娘……”
柔桑品一口茶,微笑道:“在自己的宫里,对着玉机姐姐,这也没什么可避讳的。”
“不知娘娘何出此言?”
“贞妃有孕,有一回我去章华宫瞧她,竟遇见陛下也在。我在外面听见他对贞妃说,若华阳皇妹是位皇子,先帝铁定是传位给她了。我到那时才知道,为何圣上对华阳极尽优待,于兄妹情上却始终淡淡的。原来是忌讳这个。”
高曜分明是厌恨华阳进谗言,哪里会忌讳这等虚无之事?遂笑道:“圣上不是这等气量褊狭之人。”
柔桑笑道:“那也奇了,不是因为这个,那还能因为什么?我听圣上闲来说起,有意将华阳嫁去回鹘。只怕整个皇宫都知道了,单瞒着华阳一个人呢。”
我暗自冷笑:“华阳长公主何等聪慧,须瞒不过她。”
柔桑笑道:“由她去也好,昨晚那样的场合,她说话还夹枪带棒,也难怪不招人疼。若一直在京中,还不知会生出什么事来。”
华阳父母双亡,兄嫂并不疼惜,她勤修剑术,想来也是自求多福的意思。然而不必说剑术,便是精通火器,那又如何?一个孤女,如何逃得出这张通天彻地的大网?我心中怜悯:“公主和亲,乃是家国使命。陛下第一个想到华阳长公主,正是因为疼爱她的缘故。”
柔桑一怔,随即垂眸一笑,抚着袖口上几朵淡逸的桃花:“也是呢。回鹘可汗英武不凡,又与华阳年貌相当,正是一桩好姻缘。”
正说着,忽见桂旗走来禀道:“启禀皇后娘娘,内阜院总管娄姑姑有事回禀。”
柔桑道:“何事?”
桂旗道:“吴女御失宠不悦,在自己屋里抱怨陛下薄情寡义,骂了许多难听的话。请娘娘处置。”
柔桑笑道:“吴女御?她骂了些什么?”
桂旗道:“污言秽语,奴婢不敢说。”
柔桑道:“她既在自己屋里抱怨,娄姑姑又是如何知道的?”
桂旗道:“是蓝女御告发的。”
柔桑笑道:“那就难怪了。吴女御抱怨陛下薄情寡义,这是冲本宫呢?还是冲贞妃?”
桂旗的头垂到了胸前:“这……奴婢不知。”
柔桑道:“公然怨谤君上,此乃大不敬。念在吴女御服侍多年,赶出内宫关起来。贞妃已出月,明日便能视事,请贞妃决断便是。再将此事告诉简督知,教他得知,免得陛下今晚召幸吴女御,问起来不知情。”
桂旗应声去了。接着又有人来回宫里禀告冬衣的开销。柔桑淡淡道:“把账簿留下,本宫细看。”
小宫女接过账目,命人收在箱子里。箱子一开一合,只见里面已经堆放了好几本新挺的羊皮簿子。柔桑笑道:“我入宫前,母亲告诉我,让我少理会宫中的琐事,免得太过忙碌,熬坏了身子,误了生皇子。因此大婚第二日,贞妃腆着肚子把管钥数簿呈上,我看也没看,便还给她了。只因她在月中,我才勉为其难照管几日。如今一切照旧,我也乐得清闲。”
当年慧太妃拼尽了力气,也要扳倒易珠,就是为了获得掌管六宫的权力,为自己争得一席立足之地。而柔桑出身尊贵,掌管六宫人事对她来说反而是一种负担。孟子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此言不虚。
我不禁好奇道:“吴女御是何人?”
柔桑笑道:“吴女御入宫有些年头了,自陛下被立为太子起,服侍至今。是了,她还是当年慧太妃精心挑上来的。本来陛下还有意晋为姝媛,谁知竟如此不争气,这么快就被蓝女御告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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