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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师[全五册] 出版完结+番外 (小伍)


  我一面拭汗一面道:“究竟何事?”
  惠仙道:“今早定乾宫的人来报,说有个宫人偷了玉狮想逃出宫去,皇后便命人将她带去掖庭属发落。掖庭属判了三十杖。谁知……这三十杖下去,竟将曾娥腹中的孩子给打了下来——”说到此处,忽然住口,只管瞠目望着我。
  我似懂非懂,又不敢胡乱猜测,只得硬着头皮问道:“曾娥腹中的孩子打了下来,后来怎样了?”
  惠仙嗐了一声,也只得硬着头皮道:“这……娘娘只怕这孩子是陛下的。”我这才恍然,不觉尴尬。惠仙见我明白过来,忙推我进了东偏殿。
  只见皇后正坐在榻上,正捧着茶盏发呆。一双手震颤不已,茶水溅出,水珠自虎口沿着手背滚入袖中。分明秋老虎还没有过去,她的脸却冻得青白,额上全是冷汗。
  我轻轻走上前,低声唤道:“娘娘。”
  皇后身子一跳,险些摔了茶盏。她站起身又坐下,呆呆道:“平身。坐吧。”我只得行了一礼,坐在她的下首。皇后默然无语,只管发呆。
  我只得转头问惠仙道:“娘娘可看过内起居了?”
  惠仙悄声道:“内史官都随陛下在前线,史库里只有几个执笔供奉官看着,这会儿也不知道躲懒去了哪里,竟然一个都找不见。”
  忽听四美苏绣屏风后面叮的一声轻响,皇后面色一变,将茶盏重重顿下。惠仙忙转到屏后查看,回来道:“是小九收拾妆台,不小心跌了金簪在地上,并没有跌坏。”
  皇后厌烦道:“让她到后院跪一个时辰再吃饭。”
  惠仙不敢说情,忙拉了小九出来谢恩。小九不过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宫女,生得有些单弱,跪在皇后面前浑身颤抖,咬紧牙关才勉强说道:“奴婢谢娘娘恩典。”
  小九去后,我鼓起勇气向皇后道:“曾娥的孩子必定不是龙裔,还请皇后娘娘宽心。”
  皇后一怔:“玉机怎么知道?”
  我自不能说出曾娥与芳馨的事情,只得道:“若曾娥怀有皇子,定然会禀告掖庭令,想来不会冒险熬刑。否则一顿板子,不是要将她一生的依靠,都尽数毁去了么?世上没有这样傻的人。”
  皇后点点头,又摇摇头:“也许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有了孩子。”
  我茫然道:“自己有了孩子,还能不知道么?”
  皇后又一怔。惠仙忙道:“娘娘,朱大人还是女孩子家,怎知道这些?”
  皇后叹道:“是了,本宫竟忘记了。”
  我虽不甚明白她们的话,却也知道自己弄巧成拙,只得闭口不言。时近午初,起居院的执事亲自捧了近半年的内起居进来。于是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在这里替皇后检阅内史。连查数遍,直到双眼昏花,头脑沉重,也没有看到皇帝恩赏曾娥或让曾娥陪侍的记录。皇后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抚胸说道:“幸而没有。圣上最重子嗣,若那孩子真是皇子,本宫的罪就大了。”
  我忙宽慰道:“宫人犯错,理应去掖庭属受审,即便那孩子真是皇子,也怨不得皇后娘娘。”
  事已分明,皇后依旧不安。这种劫后余生的不安似是心有余悸,又似是根深蒂固。皇后叹道:“你虽聪明,终究还小,哪里会懂得这些。你也累了,回宫去吧。”
  从守坤宫出来,只见残阳如血。夕照拂过眼帘,但觉寒光如水。头昏脑涨地回到长宁宫,忽见芳馨迎了出来,只见她眼睛一红,咬牙颤声道:“曾娥流血过多,已经去了。”
  我从未见过这位曾娥姑娘,自也无法体味芳馨失去这位小同乡的哀伤。于我来说,她只是一个罪人,为着那尚未出世的孩子,我或可叹息一声。然而内起居越看越冷,想多半句叹息,亦不可得。
  芳馨泣道:“曾妹妹还这么年轻,若出宫去了,定能过上好日子。可怜那孩子……”
  这件小小的风波不出守坤宫便这样平息了,或许思乔宫和遇乔宫尚不知情。陆贵妃与她未出世的孩儿正在养尊处优之时,曾娥与她的孩儿却已被丢弃在乱葬岗。世事便是这样不公道。在宫中数月,连我这样一个出身奴籍的人,亦吝啬起当前这片刻疲惫而虚伪的平静时光。
  或许出身微贱的人,本也没有公道可言。
  晚膳时下了一场阵雨,四处弥漫着湿润清新的气氛。我照例去遇乔宫看陆贵妃。陆贵妃自从有孕,便一直在宫中静养,连椒房殿都很少去。于是我依照宫规,每隔三五日便去请安。陆贵妃初时以安胎为借口,甚少召见。但两个月下来,她也不忍总将我拒之门外,如今常肯请我进去说话。
  因孕妇畏热,明光殿的冰还未撤去,一进去便觉周身清凉。日常在宫中静养,陆贵妃并没有梳髻,只是将长欲及膝的秀发用丝带缠绕而下,松松绑在颈后。乌黑的发间不饰一点金玉,用篦子抿得一丝不乱。一袭水绿烟纹长衫,巧妙掩饰住微微臃肿的身形。寒暄几句后,我正待告辞,忽听陆贵妃道:“听说今日皇后处置了定乾宫的一个宫女,那宫女如何了?”
  我一怔,道:“那宫人已经死了。她所犯欺君、偷盗、私逃……淫秽这四条罪,乃是掖庭属按律所定。那三十杖,并非皇后娘娘所赐。”
  陆贵妃双眸微合,明亮的目光在我脸上刮过:“不错,她的罪是掖庭属裁定的。”
  从明光殿出来,天色如还没有研透的墨汁,星光若隐若现。檐下挂起橘色的宫灯,溶溶烛光似要融化在蒙昧的夜色中。晚风轻拂,扰动这一宫的不分明。身在此中,连自己也要融化了。
  西配殿下摆着一张油光水滑的竹凉榻,平阳公主穿着杏红单衫坐在榻上抓子儿玩,一个乳母和两个丫头在一旁侍立。碧玉和白玉贴合成指甲盖大小的方块作子儿,沙包用云锦填了粟米做的,金丝银线在烛光下抛出寸寸寒芒。我忙上去行礼,平阳公主亦止了游戏,目光中充满期待:“平身。玉机姐姐来和孤一起玩么?”
  我歉然道:“这会儿二殿下要写字,臣女得回宫去。”
  平阳公主甚是失望,低头将一颗玉子儿轻轻扔了出去,低头道:“都回宫去吧!都不要来!”
  我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回答。乳母安氏忙上前对公主道:“二殿下还在长宁宫等着朱大人回去呢,若耽误了功课,明天夫子该罚了。就让新月来陪伴公主可好?”
  平阳公主忽然尖声道:“不要!二哥天天有玉机姐姐陪着写字说故事,还可以踢鞠,孤为什么只能和她们在一起?难道孤没有侍读么!”她越说越委屈,把玉子儿和云锦沙包统统抛在了地上。玉子儿哗啦啦洒了一地,顿时摔裂了几颗。安氏见状,忙柔声哄劝。
  穆仙闻声从明光殿中走了出来,两个小丫头忙向她说明原委。穆仙看了我一眼,说道:“咱们宫里的这位车大人又不知去了哪里。”说罢将公主带回了明光殿。
  晚间沐浴之后,众人搬来凉榻,摆好瓜果,在宫苑中乘凉。此时天色浓黑如墨,月朗星稀,高曜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绸衫,光着脚躺在榻上看星星,芸儿把扇。乳母李氏和宫人们坐在一旁乘凉。我散发走出灵修殿,命人搬了一张竹椅下去。高曜侧头见我来了,忙坐起身道:“姐姐该说故事了!”
  李氏笑道:“二殿下眼巴巴的,就望着这一刻了。”
  我斜坐在竹榻上,接过芸儿手中的扇子,掩口一笑:“若有一日我的故事都说完了该怎么办?”
  高曜侧头想了想,说道:“那便将从前说过的故事再说一次,有好些孤都记不清楚了。”
  李氏道:“殿下应当将听过的故事都说给皇上和皇后听,皇上和皇后若见殿下又长了见识,定然十分欢喜。”
  高曜微微扁起嘴:“只是怕记不清楚,反惹父皇和母后不快。”
  我笑道:“这有何难,只要殿下愿意听,臣女便多说几遍。”
  话音刚落,忽见白领着穆仙和平阳公主并一群宫人走了过来。除了高曜,众人纷纷起身行礼。芸儿忙跳下竹榻,请平阳公主与高曜并排坐了。
  穆仙向我行了礼,恭敬道:“公主日常总听二殿下说朱大人很会说故事,一直很想来听。如今贵妃娘娘有孕,精神短了许多,车大人又不在宫里。因此奴婢斗胆带公主来长宁宫消磨片刻。”
  我忙道:“姑姑不必多礼。公主若想来,几时都可以。兄妹俩正该好好亲近才是。”
  穆仙道:“正是。公主和二殿下都是独出,不似义阳公主和大殿下,常能作伴。”
  我指着小钱搬出来的竹凳子,请穆仙坐了。两个孩子并排抱膝而坐,芸儿侍立在后。我坐在竹椅上,缓缓道:“今日说一个鲁国丞相公仪休的故事。公仪休是鲁国博士,颇有才具,鲁国的国君便让他做了丞相。他身为百官之首,一向遵奉法度,循规蹈矩,深受国君信任、百官拜服。有一日,有位客人送给公仪休两条鲤鱼,公仪休坚决不肯收下。客人便道:‘听说您极爱吃鱼才送鱼来,大人却为何不肯要呢?’公仪休道:‘正因爱吃鱼,方才坚辞不受。如今我做国相,能买得起鱼吃;若因收下你的鱼而被免官,今后不但无人送鱼给我,连我自己也买不起鱼了。’客人深为惭愧,便带着鱼告退了。敢问二位殿下,公仪休爱鱼而不受鱼,却是为什么?”[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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