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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师[全五册] 出版完结+番外 (小伍)


  锦素笑道:“丫头们都还年幼,中午熬不住困,我让她们回去午歇了。”
  只见悠然殿上首是一张长阔的海南黄檀书案,五只笔筒中竖着各样软硬长短不同的笔,密林一般。又有四方各样纹路的砚台一溜摆开,旁边摆着几支供墨。案上摊着一张宣纸,用青瓷镇尺压住。书案后一整面墙都是前朝书法名家以草书抄写的名章,左右书架上摆满了书与名人法帖。
  我笑道:“妹妹的屋子果然是阔朗大气,比我的屋子强多了。”
  锦素笑道:“姐姐说笑。姐姐的长宁宫和我的永和宫规制相同,陈设用度也是一般。”
  我与锦素并肩坐下,杜衡亲自奉茶。我想起她们母女之间的密语,不由多看了杜衡几眼。杜衡似有察觉:“朱大人还有何吩咐?”
  我叹道:“我好生羡慕锦素妹妹,妹妹与姑姑能日日相守。我却不知多早晚才能见母亲一次。”
  锦素宽慰道:“姐姐不必伤心,女眷进宫本就不难。况且长公主时常进宫,还怕老夫人不能跟着进来么?”
  我轻轻啜着茶,会心一笑。
  跨出永和宫的门槛,我不觉呆了片刻。芳馨轻声问道:“姑娘,还去文澜阁么?”
  盛饰笑意,周旋良久,早已没了读书的兴致。“以后再去吧。我困了,回宫。”红叶一脸不解,只得带着两个内监捧着原本预备装书的空布袋默默跟着。
  忽听身后有人唤道:“朱大人请留步。”
  回首望去,原来是徐嘉秬携宫人缓缓走近。只见她单以银环束发,不饰珠玉。青衣青裙,玉容恬淡。彼此见过礼,我笑道:“大人从哪里来?”
  徐嘉秬笑道:“才刚从文澜阁过来。”
  我见她和丫头两手空空,不觉奇道:“大人从文澜阁过来,竟没挑几本书?”
  徐嘉秬道:“原本专程去借书,谁知才到门口,便听宫人说文澜阁清点,不放人进去。”
  芳馨道:“文澜阁与藏珍阁都是朔日清点,今天是初五,按理不当清点。”
  徐嘉秬笑道:“听说是丢了几册要紧的藏书,因此重新清点书目。我在外面看着,里面已乱成一团。依我看,得选个明白人去文澜阁校书才是,没读过书的,如何能打理好书呢?”
  我笑道:“姐姐是爱书之人。幸而我在永和宫耽搁了,不然也得扑个空。”
  徐嘉秬笑道:“朱大人可是回宫么?”
  我笑道:“正是。”
  徐嘉秬道:“我也正要回宫,此去同路,不知能否赏光同行?也可彼此解闷。”
  我忙道:“妹妹求之不得。”遂与她并肩而行。
  自与徐嘉秬在陂泽殿中辩过,彼此未交一语。连封官那日,都不曾道喜。我不知她与我同行有何用意,因此一言不发,只等她先说。
  徐嘉秬道:“那日殿上论辩,妹妹典辞气度,不如大人远矣。想与大人一样读《论语》,见识却远远不如,当真惭愧。”
  我忙道:“玉机在殿上狂言造次,些微见识,抛砖引玉。赖贵妃宽宥,不加责怪。各位大人雅量,幸蒙指点。徐大人的见识自是胜我十倍。”
  徐嘉秬笑道:“大人过谦。我回去仔细思想,觉得大人的话并非全无道理,只是对孔夫子未免苛刻偏颇了些。”
  不想她追上来是要与我讨论孔夫子,我甚是诧异。想起启春说她好与人理论,果不其然。只听她接着说道:“冉有为鲁季氏将兵,与齐战于郎,克之。季康子问冉有道:‘子之于军旅,学之乎?性之乎?’冉有道:‘学之于孔子。’[18]可见孔夫子于兵法并非不通,不然怎能教导出冉有这样的将才?夫子并非不知治国也要刑法和兵事,只是他心中的大同之邦,是民皆贤德,讲信修睦,于刑法军事,期待或可不用,或可少用。大人说是么?”
  我略略思量,只得道:“徐大人所言甚是。只是春秋乃是乱世,百姓于困顿之中,挣扎苟活。衣食不继,子女难顾,戍守四方,疲于转输,又如何让他们领会仁义礼乐为何物?李广难封,孔子不王,或命当如此,或时势使然。然而不侯不王,又当如何?一为名将,一为至圣,远胜无名之侯,堪称千古帝师。又何须后人唏嘘叹惋,为之辩解?”
  徐嘉秬一怔,不禁叹服:“大人心胸广阔,我自愧不如。”
  我笑道:“我辈本是女子,读书只为明理。区区见识,不足挂齿。”
  徐嘉秬笑道:“恭聆惠训,受益匪浅。是了,我是六月十五的生辰,未知大人的芳辰是……”
  我笑道:“我是三月初六。如此我年长三个月,便斗胆称徐大人一声妹妹。”
  徐嘉秬道:“姐姐平日里喜欢做什么?”
  我笑道:“闲来无事爱画几笔美人。技艺荒疏,涂鸦罢了。妹妹呢?”
  徐嘉秬道:“恰巧妹妹会些山水,如蒙不弃,日后正可切磋。”
  我笑道:“求之不得。”
  回到灵修殿,我呆坐了好一会,扶着青瓷茶盏的指尖不由颤抖。芳馨道:“姑娘不若去睡一会儿。”
  我叹道:“我睡不着。”
  芳馨道:“奴婢斗胆说句不知高低的话。姑娘的年纪虽小,心思却也太重。”
  眉眼在碧绿的茶汤中一晃,碎成无数道扭曲的目光。“难道杜衡的话说得不对么?”
  芳馨道:“谁做太子是圣上的意思,哪里能怨到娘娘们的身上,更与大人不相干。大人只要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其余的自不必理会。”
  我笑道:“杜衡说的人彘,姑姑可知为何物?”
  芳馨一怔:“‘人彘’惨祸,奴婢也略有耳闻,皇后虽不喜欢周贵妃,可究竟也不曾害过她。杜衡竟将皇后比作吕后,实在不伦不类。”
  我坐在案前,望着殿外新送来的几缸丁香花,幽幽一叹:“但愿真是不伦不类才好。”
  四月初八一早,从皇后处请安回来,宫人们便将高曜的物事陆续搬到长宁宫来。午后,我亲自到守坤宫去迎接他。转过照壁,只见院内插烛似的侍立着十来个宫人。一个梳双丫的七八岁小丫头笑道:“朱大人来得早,皇后正与殿下赏花,奴婢领姑娘去。”
  我见这小丫头皮肤白皙,五官标致,虽未长成,日后必是美人无疑。遂笑问:“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是服侍二殿下的么?”
  小丫头笑道:“奴婢李氏,名唤芸儿,今年七岁,服侍二殿下已有一年。”说罢领我从角门走出,向北穿过抄手游廊,通过垂花门,眼前豁然开朗。
  小小一方花园,奇石峭立,清溪如带。但凡裸露出来的土地,都种了各色牡丹,展目望去,如置身于五彩花海。过去我在长公主府,也曾见过各样名贵的盆栽牡丹,但这般阵势,却还是头一次见。身旁一簇景玉正迎风怒放,雪白花瓣似重重鲛绡,绛紫花心如隔帷窥望的娇羞目光。真可谓清雅到了极处,又富贵到了极处。我微笑吟道:“玉肌瘦弱,更重重,龙绡衬着。”[19]
  红叶笑道:“姑娘念诗,还把自己的名字给念进去了。”
  我沉醉花海,笑意更盛:“这句话虽是咏梅花的,但形容景玉的风姿,也很贴切。”
  眼前一片姹紫嫣红,楼台亭阁,一概不见。缓缓前行,但见几簇姚黄魏紫,夹道相对,花枝探身到小径上,仿佛两只含情的手意欲挽留离别的时光。
  皇后正与高曜坐在花间的白石条上说笑,两位乳母带领十几位宫人侍立在旁。皇后见了我,远远向我招手。只见她一身荼白锦衣,乌发上簪了一朵淡粉牡丹。高曜则身着绿地八宝团龙袍,母子俩一白一翠,甚是清爽。
  礼毕,皇后笑道:“你来得倒早。”说罢示意我坐在她对面的青石条上。
  我欠身道:“臣女不敢迟误。”
  芸儿机敏,忙掏出帕子扫去青石条上的浮灰。我见她伶俐,又知道她将来必是跟去长宁宫伺候的,不由多看了她一眼。余光扫过,却见乳母王氏撇了撇嘴,甚是不屑。
  皇后向高曜道:“这位朱大人,你曾见过的。还记得么?”
  高曜一张圆脸,双颊饱满,唇色嫣红,仿佛女孩儿一般。只听他稚嫩的声音说道:“儿臣记得这位朱大人,她是儿臣的侍读。”
  我与高曜只在三天前于椒房殿中匆匆一面,且我此时的妆扮已与当日大不相同,不想他竟还记得我。我惊异之余,不觉对这位二皇子生出几分好感。
  皇后于爱子的好记性早已司空见惯。她指着我笑道:“以后母后不在你身边,便是这位朱大人照料你。快去向朱大人行礼。”
  高曜被乳母抱下石凳,规规矩矩向我行礼,我连忙还礼。忽听他脆生生地问道:“朱大人会说故事给孤听么?”
  我一笑,蹲下身来道:“殿下若爱听,臣女天天说给殿下听。”
  高曜侧头想了一想,说道:“李嬷嬷说给孤的故事,总是孝义图上的那些,孤都听厌了,朱大人能说些别的么?”
  我心中暗笑,说故事给小孩子听,正是我过去在长公主府日日都做的事情,这孩子比柔桑还要小两岁,只把过去说给柔桑的故事再说一次,一点不费心神。“殿下放心,臣女这里有的是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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