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曜道:“这是自然。孤本来也没有指望凭那张纸能全然打消父皇的疑心。孤既问心无愧,掖庭属派人来审,那正好。父皇问过了,便能释疑了。”
我拈起纸来,轻轻吹干墨迹:“殿下长大了,慎妃娘娘终于能安心了。”说罢重新拿上一张新纸,预备再画一幅。谁知高曜抢去了我的纸和笔,笑嘻嘻道:“孤随姐姐学画,也有些时候了,这女孩子的绣花样子却还没画过。姐姐要绣什么?”
我笑道:“这是为绿萼画的,殿下只问她便好。”
高曜便问绿萼道:“绿萼姐姐要绣什么?”
绿萼正弯腰在书案上寻新笔,闻言转头笑道:“殿下画什么,奴婢就绣什么。”
高曜一笑,便低头在角落上细细画了几片荷叶。只见他依旧身着素衣,一丝暗纹也无,只在衣角处绣了一只麒麟。他的衣角散落在我的手边,麒麟的前爪扬起,仿佛在努力勾住我的指尖。我抚着细密的绣纹,低低道:“殿下虽说为慎妃娘娘服丧,今天也要穿件喜庆些的。”
高曜低头瞧了瞧,笑道:“这身锦衣已然很华贵了,孤还在服丧,总不能穿红着绿的。”
我叹了一声道:“我是怕皇后不高兴。”
高曜浑不在意:“母后是个明白人。若这也要不高兴,还如何母仪天下?”
我一怔,想起咸平十三年的春天,皇后的册封大典后,众人第一次去守坤宫请安,慎妃大咧咧地拿着一柄牡丹团扇。她的话犹在耳边:“不过是一朵牡丹,若皇后连这也容不下,气量也未免太小。”他果然是她的儿子,带着她刚硬倔强的秉性。
忽听高曜问道:“姐姐笑什么?”
我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旧事。”
高曜道:“姐姐是想起了母亲么?”
我诧异道:“殿下如何知道?”
高曜微笑道:“姐姐的笑容温和中带着酸楚,似是追忆逝去的人,所以孤这样猜。”
我甚是欣慰,却也不免一丝心惊。只听高曜又道:“姐姐别怪孤这么久都不来探病,其实孤很想来。但一来掖庭令施大人正在查漱玉斋。二来听说姐姐病重,孤怕多话扰着姐姐,三来……”他的眼中陡然多了几份坚毅与骄傲,“孤不想样样事情都依靠姐姐,孤要学会自己承担。所以姐姐病了的时节,孤只让芸儿过来探望。望姐姐见谅。”
病中容易伤感,我不觉含泪道:“臣女明白。”
高曜画了几笔,觉得不好,便将纸抛在榻上:“只是孤还有一事不大明白,仍要请教姐姐。”
我从他手中抽过笔,拾起他抛在榻上的纸,在荷叶间的空白之处补了两朵莲花,霎时便生动起来。高曜笑道:“还是姐姐画得好。姐姐惯能由祸成福,因败转功的。”
我微微一笑道:“殿下问吧,臣女知无不言。”
高曜道:“父皇这一次若在漱玉斋和长宁宫都查无所得,会如何行事?”
我头也不抬:“定会接着查下去。”略一迟疑,又道,“这件事,总有一个主谋,陛下也定会查出这个主谋来。”
高曜道:“不错。从前母后遇刺,就有一个翟恩仙被查出来;义阳皇姐和平阳、青阳两位皇妹在金沙池溺毙,就有舞阳君被查出来;如今母亲自尽,也定有这样一个人被查出来的。”
我听他口气异样,不觉笑道:“殿下这是何意?”
高曜微笑道:“姐姐,俆女史和红叶姐姐被刺,当时母后已查到与令尊有关,姐姐偏偏查出一个与长公主府不相干的翟恩仙来;义阳皇姐一案,是姐姐告诉掖庭属李大人,说小虾儿有可疑,便查出舞阳君来,更牵连了母后;这一案,又会查出谁来?谁会撇清干系?谁会牵连进去?不知姐姐可清楚么?”
我一怔,摇头笑道:“将来之事,臣女怎能知道?”
高曜嘿的一声,挥手命绿萼和芸儿等人都退了下去,方沉声道:“母后身边的苏姑娘是第一个被抓到掖庭属审问的,若漱玉斋和长宁宫查无可疑,父皇定会深查守坤宫。要知道,义阳皇姐的事情,因奚桧逃逸在外,还没有定论呢。姐姐说是不是?”
固然,高曜说的这些话我早已想过无数次,但听到这些深思熟虑的话从不到十岁的高曜口中说出时,我既感震惊,又感欣慰,更感骄傲。我笑道:“臣女不知。”
不待我回答,高曜双眸一闪,忽然握住我的手道:“从前的桩桩命案,皆是姐姐操办。姐姐又素来洞悉万事。姐姐若不知,还有谁知?”
他的手心滚烫,目光之中既有信任与了然,更有两分不可捉摸的倾慕之情。我顿时怔住。我在高曜这个年纪时,在长公主府偶尔会遇见高旸。他是长公主府身份最高贵的男子,私下里没少被丫头们议论。我总是矜持着,从不与她们谈论这位世子。可是我知道,我的眼中有时也会闪出那样的光芒,青涩又纯粹的欢喜。
年少时奋力藏好的心事,不待剖白便化作决绝的言语。我不动声色将手笼在袖中,淡然一笑:“殿下说得极是。”
高曜笑道:“孤还有一事要请问姐姐。这一年里,孤没少听嬷嬷说,父皇喜欢姐姐,要封姐姐为妃。姐姐当真愿意嫁给父皇,做孤的庶母么?”
这是我最不愿意在高曜面前提起的事情。然而高曜已经长大,他既然问了,我也不好不答。我叹道:“我不愿意,可又有什么法子?”
高曜笑道:“其实姐姐若不想嫁,也是有法子的。”
我笑道:“请殿下指教。”
高曜道:“父皇的性子,是最怕别人说他不是仁君,因此凡事都爱藏三分,若过了便挽回三分。比如为昌平皇叔偷偷藏了金辇的事情,父皇一怒之下降了皇叔的爵位,可是舞阳君诅咒皇叔之事一发,父皇立刻借机复了皇叔的郡王爵位,更委以重任,以安皇祖母的心。前阵子为了升平姑母的婚事,理国公府的世子和少夫人双双自尽,我听萧太傅说,父皇抚慰甚厚,还说待谢姑娘出嫁时,要册封她一个爵位。这阵子父皇派心腹查问漱玉斋、长宁宫和守坤宫,自己却躲去了江南,一来是怕被我等搅扰,二来也是为彼此留有相见的余地。姐姐知道苏姑娘的父亲苏司纳么?”
苏燕燕的父亲苏司纳,从前在官场上几起几落,终于在咸平十三年初夏皇后监国的时候,由侍御史被提拔为司纳。我想了想道:“殿下是说,苏司纳从前喜欢廷上面折,多次触怒龙颜,多次被贬被免,却又多次起用?”
高曜道:“孤听太傅隐约提起,父皇其实不大喜欢苏司纳。可是苏司纳并无过错,父皇也不能为了一己好恶,便贬黜贤良,于是过不多时,待气消了,便又起用了。如今苏司纳升为言官之首,以刚直不阿名闻朝野,倒成全了君臣间的一段佳话。故此父皇虽不喜欢他做司纳,却也容忍至今。”
我颔首道:“苏司纳前些日子因为没有按下几个言官和刺史为成氏求情的奏疏,被陛下申斥了,还罚俸半年。”
高曜笑道:“这种求情的奏疏也甚是平常,父皇平日里不知道要看多少。没理由为了这种不起眼的小事申斥苏司纳。不过因为他是母后提拔的,给他一个警醒罢了。”
我不禁笑道:“殿下小小年纪,对朝争倒是很清楚。”
高曜笑道:“从听司马子反的故事至今,也有五年了。便是个木头也要开花了,况且是个人?姐姐多年教导,不就是为了让孤明明白白地做人,不可糊涂被害,也不可动歪心思害人么。”
我笑道:“臣女没有这样好。”
高曜道:“姐姐大可学苏司纳、昌平皇叔和升平姑母,照本心行事,哪怕激烈一些也无妨。父皇纵然恼怒,也只是一时的。一个仁君又怎会去为难一个弱女子?况且姐姐有病在身,父皇若真心爱重姐姐,定然不忍苛责。姐姐若能适时发病……”说着口角噙笑,“就更妙了。只要过了这一关,父皇绝不会再向姐姐提第二次了。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只怕姐姐舍不得性命,放不下富贵。”
我微微冷笑:“殿下是在试探臣女的心意么?”
高曜坦然一笑:“孤视姐姐与萧太傅一般,不敢试探姐姐的心意。孤只是关心姐姐,请姐姐不要怪罪。”
他说的,也是我一直以来的打算:“殿下这个主意极妙。”
窗纸一分分暗了下来,他面孔的轮廓愈加柔和清冷。眸光深藏,像蕴着地火的深泉,当真像极了他的父皇。他终于全然长大,我再也不能教他什么,而他也不再需要我的提点了。虽然欣慰,却也难免失落:“臣女如今已不是殿下的侍读了,但慎妃娘娘临终前曾嘱咐臣女,一定要好好辅佐殿下。”
高曜笑道:“侍读不过是个身份,孤明白。不做侍读其实很好,若能生疏一些,就更好。姐姐不是一直这样教导孤的么?”
我了然一笑:“时候不早了,殿下该去晚宴了。”
高曜跳下榻来:“扰了姐姐这么久,是该让姐姐好好养病了。”说着扬声叫了芸儿进来。芸儿为高曜披上斗篷,忽听帘外绿萼的声音道:“掖庭令施大人派人求见姑娘。”高曜转头看我一眼,摆手令芸儿退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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