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道:“这件事情就交给紫菡办,尽快做好台屏拿过来我瞧瞧。”
紫菡松了一口气,应声跑了。芳馨道:“听闻理国公府的谢小姐昨天又进宫了,陪皇后绣了半日,这会儿又去了漱玉斋。”
我微微一笑:“皇后自还政后便爱上刺绣了。”
芳馨小心道:“恕奴婢多口一问,为何回宫十几日,姑娘都不曾去看望皇后呢?”
我淡淡道:“一来回宫事多,皇后虽然还政,每日琐事仍是不少。二来,皇后近来有采薇妹妹陪伴,想来用不着我。”
实际上,自从我无意中洞悉了帝后之间的秘密争斗,我便有意远离皇后,除了阖宫朝见的日子,再没有单独拜候过她。幸而我从前便极少主动拜见皇后,她倒也没说什么。
芳馨又道:“皇后也没有召见姑娘。”
我冷笑道:“皇后出身诗礼之家,姑姑在宫中多年,几时听说皇后喜爱女红刺绣了?”
芳馨茫然道:“这……还请姑娘指点。”
我起身走进悠然殿,绿萼忙跟了进来:“姑娘要茶水么?要奴婢伺候笔墨么?”
我笑道:“你自去绣你的,她们离了你都下不了针的。”
绿萼红了脸笑道:“姑娘就会取笑奴婢。”说罢一顿脚走了。
我随手拿起一支笔,也不蘸墨,只在一张空白宣纸上运笔。若有若无的丝丝印记仿佛是我心头关于权力争斗的隐秘盘算,迂回细密,无穷无尽:“绣花和作画一样,能静心。”
芳馨道:“照姑娘这样说,皇后也有十分烦恼且无可奈何之事?除了两宫,还有谁有这样的本事?究竟又为何事?”
我不答,依旧运笔空画。不多时,我举起画纸,对着阳光仔细端详那朵并不存在的水墨莲花。皇后的无奈,是知道皇帝已然疑心她。然而,因为监国之功和多年的夫妻之情,皇帝不会明言,只会暗中命人调查。皇帝既不说,皇后自然也不会提起。即便她知道皇帝曾召见了我,也忍耐着不寻我求证。她不寻我,我自也不会去拜见她。这才是我回宫后不去向皇后请安的真正原因。
其实这大半年来,皇后待我不薄。她虽然和慎嫔为后时一样对我颇有疑忌,但我并没有像当初厌恶慎嫔一样厌恶她。她对我委以重任,给我应得的赏赐,我对她亦敬重有加,理解她的无奈。我和皇后,大约也可称得上惺惺相惜了。然而,她终究不是慎嫔,我对她没有尽忠的义务。接近她,我少有喜悦与得意,离开她,亦无半分愧疚和不安。
皇帝对皇后的疑心若有十分,那日清晨在御书房中,那几笔朱红至少也担了半分。虽然那张纸在圣洁浓郁的香气中化为灰烬,但批诰的朱笔所过之处,是彼此心上永远擦拭不去的刻痕。
这繁复细致、此起彼伏的一针一线,才是消除焦躁、磨炼耐心的良药,也是我和皇后都曾借以开解自己的一缕悠长无奈的心绪。此刻我最好奇的是,刑部查到了什么,那真正的主谋又如何在我趁机引开皇帝的疑心之后,借势将祸水引向皇后?
在这烂污泥淖之地,我亦不是纤尘不染的白莲。我不但有私心,亦且渐渐刚硬起来。
芳馨见我半晌不答,只是对着一张空白的画纸发呆,便转身从绿萼的手中接过一盏新茶,放在案头。茶香袅袅,唤醒了我的思绪。我放下画纸,澹然一笑道:“什么事也难不倒皇后,咱们在这里空想也是无益。”
芳馨道:“近来姑娘心事很重。”
我低头一笑:“心事重?究竟是未老先衰了。”
芳馨道:“不,这是因为姑娘长大了。长大了,自然就会变。”
我埋首于碧螺春的清郁茶香中,碧绿汤底沉着一双阴郁的眼睛。我眼也不抬道:“唤绿萼进来伺候笔墨吧。我已想好怎样画这朵莲花了。”
未待芳馨出去传唤,忽听瑶席在外禀道:“大人,定乾宫的简公公来了。”说罢往旁边一让,小简笑嘻嘻地走了进来,行一礼道:“陛下请朱大人即刻去定乾宫共听事宜。”
我还礼:“请问公公,是何事?”
小简笑道:“大人请随奴婢去吧,路上慢慢告诉大人。”
定乾宫的御书房像一只密不透风的笼子,锁定这个天下最至高无上、最捉摸不定的心。数日之内第二次走入御书房,心情却转而镇定轻松,尤带着几分好奇。在路上,小简说司刑郑新来了,周贵妃也在,只缺我了。我笑道:“累陛下久等,是臣女之过。”
小简道:“这不能怪大人。本来贵妃娘娘便一直在御书房伴驾,郑大人来述职,正要开始说,陛下忽然想起大人,便差奴婢来请。”
我不动声色道:“皇后在么?”
小简笑道:“皇后娘娘不在。说起来也是奇怪,皇后娘娘前两日绣了一只扇套子给陛下,陛下很是喜欢,天天带着。才刚奴婢去请,娘娘在椒房殿绣花,正眼也不看奴婢,只说头晕眼花,就不去了。陛下倒也没说什么,也没再差人去请,只是命人送了好些吃食过去,又传话叫娘娘爱惜眼睛。”
司刑来述职,连偏妃和女官都能在书房聆听,皇后就更不能不去了。皇帝请皇后,是公允,皇后不去,是明智。
小简甚是健谈,他没有皇后身边的小罗那般缄默谨慎,对我的问话答得滔滔不绝,甚至答过所问。自然,皇帝身边的侍从原本就不需要如皇后的侍从那般小心翼翼,他深悉皇帝的心绪,甚至还可以操控它。他的张扬便是皇帝的无所畏惧,如同小罗的谨慎是皇后深入骨髓的无奈。
皇帝竟然没有吩咐传唤太医去医治皇后。这样一对夫妻,也算是相知相守了。
礼毕,我坐在周贵妃下首。司刑郑新的声音是朝臣奏事时特有的如深潭古井一般的平静与无情。我垂首听着,一言不发,心绪也如郑新苍老厚重的嗓音般波澜不起。
郑新年近耄耋,却甚是矍铄。苍白的胡须上下一动,仿佛一支亘古仅存的羊毫笔,绘出许多沧桑古旧的事实。听闻许久以前,周贵妃的孪生姐姐周澶被谋害时,也是这位郑大人主持调查的。这么多年来竟然还在司刑之位上,定是破获诸多悬案,深得太祖与皇帝的信任。而那位掖庭令郑大人,正是这位郑司刑的族亲。
郑新道:“启禀陛下,臣亲自查验了小虾儿的尸身,此人乃是中了砒霜剧毒而死。只是臣封了医馆,拷问当时在医馆中行医就医的所有人等,一无所获。”
皇帝嗯了一声道:“他既是被人毒死的,那凶手想来早就无声无息地逃走了。”
郑新道:“陛下圣明。就在臣亲自在医馆勘查的数日中,总有一人夹杂在围观的百姓之中,探头探脑,目光闪烁可疑。臣深觉疑惑,便派人跟着他。”
皇帝笑道:“朕以为爱卿会即刻抓住他。为何只是派人跟着他?”
郑新道:“臣原本是要派人就地捉拿的,只是想到……”说着侧身向我道,“掖庭属原本可以再用些更厉害的刑罚来审问死者,可是朱大人偏偏命人放出去,再派人跟着。这一招可当真是巧。因此臣想,不妨效仿一二。”说罢向我拱了拱手。
郑新这个老狐狸!我当初是故意纵了小虾儿出去,深知他必会被杀人灭口。不错,我和她,竟已是这般默契。郑新这样说,或许是已察觉了我的用意。
我眉毛也不动一下,只是起身还了一礼,欣然道:“老大人玉赞,下官愧不敢当。”
皇帝微微合目,熟识良久。我垂眸一笑,恍惚无觉他森冷犀利的探寻目光。
郑新又向上道:“臣派人跟了他两天,发现他每到午后辰时,便从一道小门,进了……”不知何故,郑新停了下来,又侧头看我。
我不禁好笑。那人进了谁的门,我当真不知。我心中还很好奇呢。我扬眸,现出少女特有的钦佩而好奇的天真神情。身着单薄的襦衫,更能体会到御书房中的彻骨寒意。然而我知道,自从我叫李瑞遣出小虾儿,我的心就已经变得比汴城冬季里最坚厚的冰还要寒冷刚硬。
郑新转头又道:“那人从一扇小门,进了舞阳君的府邸。有人亲眼看见舞阳君带着贴身侍婢亲自开门迎接。”
皇帝面色微变,与周贵妃相视一眼,蹙眉道:“舞阳君!”
郑新道:“是。此人连续两天秘密出入舞阳君府邸,臣颇觉蹊跷。到了第三日,便趁那人又进了舞阳君府的工夫,点齐了人大举搜查,终于在舞阳君私苑小池底的山石下,搜得了一只装着砒霜的小小漆盒。只是那人,早已不知所踪。”
皇帝惊得几乎想站起来,但他只身子一动,终是无语。
郑新又道:“那一小盒砒霜藏得甚是隐秘,当时臣在舞阳君府掘地三尺,连树根都翻了过来,却是一无所获。就在臣一筹莫展之时,偶然间见到翻出来的土地上,有五六条死去不久的红白锦鲤,而私苑的小池中,亦只有寥寥数尾。臣想着,是不是池中有异物毒死了鱼,于是舀干池中之水,仔细摸索了半个时辰,才在池底的山石凹缝中查得一小盒砒霜。盒中虽然浸满了水,但经药院查证,确是砒霜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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