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熙平的直白颇有一丝惊心:“臣女早已不是弘阳郡王的侍读了,只怕臣女有心,却无处用力。”
熙平轻笑道:“无处用力?若真如此,弘阳郡王跪在含光殿前请罪,你又为何巴巴地叫他回来?那位刘大人也没见她如此上心。”
想不到连这样隐秘的事,熙平长公主都知道了。我只得道:“臣女只是无意中听闻此事,多口一问罢了。”
熙平笑道:“这样也好。孤只愿这样的‘无意’越多越好,将来孤的柔桑不怕做不了皇后。”
我叹息道:“殿下早早便将县主许配给弘阳郡王,不可不说这是天意。”
熙平悠然道:“说是天意倒也没错。可是还有一句话叫作‘天助自助者’,你听过么?”
我对熙平的猜疑更深。究竟我在景园调查公主溺水之案的过程中,有何疏忽?“臣女孤陋寡闻,并没听过此话。臣女只听过:天之所置,岂可废乎?[29]”
熙平笑道:“就是这个意思。”
沉默片刻,长公主见我出神,忽然压低声音道:“王府要给世子议亲事了。”
心头似被扎了一针,我顿时醒悟过来。高旸既然不会娶我,自然会与别人成婚。我问道:“不知世子要迎娶哪家淑女?”
熙平道:“这还没有议定。他恐怕是等不到你出宫的那一日了。”
我黯然道:“臣女早就知道了。”
熙平奇道:“他的亲事是上元节之后才说起来的,你是如何得知的?”
我淡淡道:“是世子去年来景园吊唁的时候,亲口告诉我的。”
熙平叹道:“你入宫时,他说十年后在孤的府中等你。如今他自食诺言,却也肯亲口向你说明,亦算有担当。你别怪他。”
我笑道:“臣女不敢。”
熙平点头叹道:“你很懂事。旧年的一天晚上,王妃与孤说起世子的婚事,世子说一定要娶你为妻,王妃倒也不反对。是孤对他说,帝后赏识玉机,连舞阳君亲自向皇后开口要人皇后都不允,又免了玉机一家的奴籍,想是将来必有重用。咱们是太祖废妃之后,怎敢与帝后相争?连昌平公看中个破椅子都被降爵了,况且是个人!有这样的前车之鉴,就更得步步小心。世子懂事,可终究伤心,转身便跑出府了,直到天亮才在城墙根下找到他,喝得烂醉,还披着一件破麻衣。”说着长叹一声。
这番话本就在我的预料之中,可是听到“城墙根下”这四个字时,不觉心念一动:“请问殿下,这是几时的事?”
熙平一怔,想了想道:“孤也记不清楚了,只记得第二天汴城尹陈大人来寻驸马饮酒,无意间说起早晨发现的一桩新案,说是诏狱的一个姓乔的狱吏被人一刀割断脖子,扔在城外了。”
果然如此!正是在那一夜,高旸伤心愤怒之下,在城外杀了乔致。饮酒佯醉是为了掩饰身上的血腥味,身穿麻衣是为了遮住华服上的血迹。高旸与乔致素不相识,汴城尹和刑部便是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凶手竟是一位亲王世子。当真是一件无头公案了。
高旸一向温文有礼,想不到竟为此事杀人,实在令人又惊又叹。然而他之前不也借口比武,打折了吴省德的右臂么?他原本就是这样的人,他只是一直在忍耐。
正思忖间,忽听熙平笑道:“瞧你的模样,想必已经一清二楚。可怜孤这个做姑母的,还在为了你们这点小情小爱伤神。这样的事他竟也不和孤说,害得孤白白担心了那么些日子。”
我红了脸道:“世子一向大局为重,怎会教殿下忧心。都是臣女无能。”
熙平道:“你们两个都很好,是孤多心罢了。”说着压低声音,“其实你也不必太过伤感,以你的资质,前程绝非一个小小的王妃可比。”
我看着她意味深长的浅笑,转头淡然:“臣女卑微,何敢与未来的世子王妃相较?唯愿世子殿下佳偶天成,白头到老。”
又是一夜无眠。第二天,我对着书案上堆积如山的画,心头莫名烦躁。随手抽出一张,正要补上几笔,却发现石青料已经用尽。我把画纸揉作一团,扔在地上,叹了口气。
芳馨捧了一盏碧螺春上来,轻声道:“姑娘昨天夜里没有睡好,翻身翻了一夜,是为于大人的事情么?”
我不答话。芳馨寻出一张构图缥缈,用色奇异的美人配药图:“这张就很好,奴婢以为可以拿去如意馆了。陛下见了,定会喜欢的。”
我看了一眼,不觉失笑:“姑姑的眼光愈发刁钻了,这样的画也能寻出来。你倒说说,陛下为什么要喜欢这样一张画?”
芳馨指着画道:“寻常的草木都是绿色的,姑娘偏偏画得发黄。寻常的石头都是青灰色的,姑娘偏偏画成紫白色。且这石头和草木都和美人一般大,有喧宾夺主之意。奴婢虽然不懂,可知道姑娘必是有用意的。陛下见了这样新奇的画,可不要欢喜么?”
我愈加好笑:“姑姑居然能说得头头是道。”
芳馨道:“瞧姑娘烦恼,尽力使姑娘一笑罢了。姑娘这画也有几百张了,画坏的就更多,再这样画下去,内阜院就要种树种竹子了。”
我一怔:“竹子?”
芳馨笑道:“纸都是用竹木捣成泥,煮过了制成浆铺好了晾干制成的。姑娘再画下去,内阜院的纸都用完了,又来不及买,可不要自己种树种竹子来造纸了么?”绿萼和紫菡听了,都掩口而笑。
我心中感激,微微一笑道:“姑姑放心,我没事。”
芳馨笑道:“虽是说笑,但奴婢瞧姑娘已画得甚好,要不要挑几张去如意馆?如今掖庭属已经开始处置宫人了,想来就要轮到于大人她们了。姑娘再不打算着,只怕来不及了。”
我摇头道:“不,这个法子救锦素还是太过渺茫,或许有另一条更好的路。”
芳馨一奇:“当真有不在陛下跟前惹眼,又能搭救于大人的两全其美的法子么?”
我笑道:“办法不都是人想出来的么。姑姑难道没有听过一句话,叫作‘假有神锥,必有神槌’[30]?”
众人相顾一笑:“果然没有听过。”
我敛了笑容道:“你们先下去吧,此事我要好好想一想。”
第九章 善钓者引
我默默思想了两个时辰,连午膳的时辰到了,芳馨也不敢打扰。匆匆用过午膳,我命紫菡研墨,提笔写了一封措辞严谨的长信。封好信,我命小钱进屋来,嘱咐道:“你将这封信送到掖庭属的李大人那里去。要悄悄的,亲手交给他。”
小钱双手接过信函,躬身道:“是。”
我又道:“你要看着他读完,就说我立等回信——是口信。你还要将我写给他的信原封不动地拿回来。知道了么?”
小钱道:“大人放心,奴婢一定办妥。”
二月初四,昌平公高思谊护送升平长公主回宫。没有任何礼乐和仪式,长公主只是躺在一辆素帷马车中从皇城北面的偏门悄悄回了漱玉斋。长公主之所以迟了二十日回宫,是因为她伤得太重,太医说,必得有几十日不能动弹,于是留在北方多将养了二十日。两宫闻讯,立刻赶到漱玉斋看望。
芳馨从漱玉斋回来,拍着胸口道:“真是造孽,好好的一个姑娘,变成这副模样。”
我正坐在银杏树下绣着一片竹叶,闻言手一滑,针尖在素帛上划出尖利的一道,又在阳光下极快地隐去:“升平长公主究竟如何了?”
芳馨道:“听闻脊梁骨摔断了,这辈子是站不住,也坐不起,只能躺着了。还有,姑娘知道长公主殿下一向美貌,如今半边脸被烧得不成样子,头发耳朵也烧没了。”说罢只是拭泪。
我停下针叹道:“和亲么,能活着回来已是万幸。长公主是如何受伤的?”
芳馨道:“这个却打听不出来了,漱玉斋的人不肯说。想来是得了上面的密令,不准乱说。”
我冷笑道:“大军出去打仗,多少双眼睛看着,这样的事情瞒得住么?想来这又是两宫的痛处。罢了,既然不肯说,姑姑以后也不要在外面提起了,更不要问。免得两宫知道了,又不安生。”
芳馨道:“是。姑娘要去漱玉斋请安么?”
我叹道:“今天太过匆忙,过些日子吧。”
芳馨细细整理我随意放在樱桃木桌上的几支绿色丝线:“姑娘这两天怎么绣起花来了?姑娘从来不爱刺绣的。”
我笑道:“刺绣可以抛除杂念,可以静心。”
芳馨道:“姑娘是在等李大人的回话么?”
我嗯了一声道:“我是昨天午后给他写的信,到这会儿都一天了。”
芳馨宽慰道:“李大人素来敬重姑娘,姑娘交代的事,他定会尽力办好的。”
我摇头道:“李大人是朝廷命官,不是小钱他们这样的人。他只会对圣上、对朝廷效忠。若无十足的好处,对我这个内宫女官,也就是敬重而已。”
芳馨笑道:“姑娘从来也不吝啬给人好处。”
我点点头:“我给的好处,他当得起。”
正说着,小钱进来禀告,说是李瑞来了。我扔下绣绷道:“请李大人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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