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叹道:“皇太子若是痊愈,你便万事大吉了么?”
锦素神色微变:“若神佛庇佑,皇太子无事,自是万事大吉。我现今只是担忧皇太子殿下,自己的得失荣辱,倒还不曾想过。”
此言大出我的意料。我一怔,赞道:“想不到妹妹有此胸襟,是我小人之心了。”
锦素拭泪道:“我知道姐姐关心我。姐姐有何指教,但说无妨。”
我忧心大起:“那我便直说了。不论皇太子病情如何,只怕陛下回朝后都会降罪于整个桂园,只怕妹妹也不能免罪。”
锦素苦笑:“原来姐姐是担忧这个。”
我奇道:“难道你竟一点也不担心?”
锦素从容道:“皇太子殿下身为储副,本不当轻易涉险。如今贸然跳入水中救人,是我素日教导不善之故。若陛下要降罪,我甘心领罚。哪怕让我死,亦无怨无悔。若殿下真的——碧落黄泉,锦素甘愿追随。”
听罢不觉恍然,复又惭愧而庆幸。我在盘算生路时,她已在遥望幽途。我叹道:“那就好。”
锦素道:“姐姐不必为我担忧。听闻姐姐常常教导弘阳郡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死而无益者不以责人’[1]的道理。我不能像姐姐这般未雨绸缪,自是有罪。”
我叹道:“我会尽力向皇后娘娘求情的。”转念一想,皇后监护不力,皇帝盛怒之下,还不知怎么怪罪她,只怕要做第二个慎嫔也说不定。求她也是无用。
锦素摇头道:“姐姐实在不必费心。这回怕是不行了。”说着看了一眼绿萼手中的锦盒,“姐姐带了东西来,必是送给皇太子养身的。既来了,还是快些去瞧瞧的好。”
再度来到皇太子的卧室外,人已少了许多,原来高曜已经走了。皇后坐在床边,满面关切之色,俯身擦拭皇太子湿漉漉的头发。不一时,她轻声吩咐了太医两句,起身走了出来。
室内被炭火烤得燥热,皇后胸前的水渍却还没干透,灰紫色的锦袄微微凹下,仿佛心头的伤痛与空洞。见我候在门外,皇后一怔:“朱大人来了。”
我行了礼,恻然道:“请娘娘多加珍重。”
皇后仰天一笑:“珍重……”她泪眼向天,似有无穷无尽的不解与怨责。然而她的软弱只在一瞬,随即眼中精光一轮,深深看我两眼,“你来得正好。”说罢转头向锦素道:“于大人去陪一陪皇太子吧。”锦素领命,捧着我带来的人参进了高显的卧室。
皇后向我道:“你随本宫去玉华殿,本宫有要紧事交代给你。”我屈膝应了。
走出桂园,但见皇后专用的翠羽青盖凤辇已然备好,四个中年女子垂手恭立。穆仙道:“娘娘请上辇。”
皇后道:“跟在后面。本宫和朱大人走走。”穆仙忙退了下去。
皇后抬起左臂,我上前一步,稳稳扶住。皇后的脚步虚浮,身子微微左倾。不一时,已觉得右臂酸痛,忙以双手扶持。她的左手小指不断颤抖,冰凉的指尖偶尔触碰我的袖子与腕间。小指上戴了一枚又细又薄的青玉戒指,因为太小,只卡在指尖。这枚戒指我见过,正是平阳公主常戴的。
穆仙和绿萼远远跟在后面,不敢靠近。岸边还有残雪,皇后心不在焉地踢飞雪屑,灰白色的一团贴地飘散。她蓦然驻足,转身怅望湖面,“本宫有三件事要交给你去办。”
虽则监国,无暇感伤,但遭逢丧女之痛,竟能在片刻间有所部署,亦不由令人诧异和感佩。我恭敬道:“请娘娘吩咐。”
皇后道:“三位公主停在易芳亭中,朝中事多,太后也正伤心,宫中之事还请你多多照看。此其一。”我躬身领命。
皇后又道:“第二件事,是请你尽快查清今日之事。”
我愈加恭敬:“是。”
皇后道:“人人都道今日之事不过是一个意外,你倒不问为何要查?”
我叹道:“即便是意外,也当彻查。若不查,又怎知是意外?”
皇后赞道:“甚好。陛下听闻噩耗,也许过几日就回宫了,你要尽快查清才好。否则陛下问起来,无言可答,那就不好了。”
我忙道:“臣女定然尽力而为。”
皇后道:“辛苦你了。这第三件……”忽然双唇一颤,欲言又止。
适才热闹的湖面,现下已空无一人。冰刀划过的痕迹被冰锄敲打得节节寸断,碎冰像被拼命掘出的无用又无害的秘密。离岸最近的冰洞幽冷深邃,仿佛一张大口吞噬着周围所有的热度。皇后叹道:“这第三件……”她一停,又叹了口气。
两番启唇,两番吞语。我不禁警觉起来,本当恭敬请命,话到嘴边复又咽下。对岸寒梅傲雪,似森森剑戟溅洒簇簇血痕。北风自湖上呼啸而来,皇后当风而立,风帽垂下,一支碎玉步摇自发间滑落,跌入帽中。斗篷骤然张开,如猎猎旌旗,乱云垂地。
咸平早年间出生的五位皇子皇女,三死一病,只有高曜安然无恙。皇帝一向疼爱子女,若得知此事,还不知要怎样降罪六宫。从皇后、东宫官署、侍读女官到内侍总管、乳母宫人,恐怕无人能免。
我上前自风帽中取出皇后的步摇,双手呈上:“此地寒冷,请娘娘上辇,快些回玉华殿吧。”
皇后不以为意,将步摇隐在袖中,仿佛积聚了无限勇气,“无妨。这第三件事情,是待陛下回宫,请你务必陈情,将众人从轻发落。”
我甚是不解:“臣女何德何能,此事唯有太后和周贵妃——”
皇后截断我的话:“太后和贵妃固能出于仁恕之心恳求陛下,然而这只是发乎情。你若能查明真相,方才情理兼备,更易打动陛下。”
我叹道:“臣女愚钝,愿闻其详。”
皇后道:“一来,三位公主暴虎冯河,皇太子虽然仁勇,可是……”说着极惋惜地叹了口气,“五个孩儿之中,只有弘阳郡王安然无恙。本宫知道,这其中有你的功劳。”
我惶恐道:“臣女不敢居功。”
皇后肃容道:“如今可宽慰两宫者,唯有弘阳郡王。二来,今日大难,你是局外之人。三来,陛下在前线也知道你勘破悬案之事,只因战事正紧,不及下旨褒赏。你若能查清今日大难之实情,或许能为众人稍稍免责。因此三件,你去陈情最为合宜。”
我叹道:“若臣女在数日之内查不出来,又或此事本就是意外,又当如何?”
皇后道:“此乃天意,你尽力便好。即便暂且查不出来,也不是全无希望。因为……陛下很喜欢你。”
一颗心霎时凝成坚硬的一团,迫住了冰冷的呼吸。这话像令三位公主陡然陷落的冰窟,坚冰下潜藏春水游鱼,致命诱惑令人好奇而恐惧。我的声音微微发颤:“娘娘何出此言?”
皇后道:“你可知,陛下为何深爱贵妃?”我摇了摇头。皇后又道:“贵妃的父亲是开国定亲王,母亲是北燕的宝镜公主,当今北燕皇帝的亲妹妹。定亲王是被陈四贲暗杀的,宝镜公主听说是被亲哥哥逼死的。至于周贵妃的姐姐周澶,是被北燕皇帝所害。”
我本不想探知皇帝与周贵妃之间的情事,然而听到此处,仍不觉大奇:“臣女听闻大周郡主是难产薨的。”
皇后叹道:“是借产育之事被人暗算的。贵妃少年之时,曾竭尽全力查清父母长姐枉死的真相。此番执意随军,也是为了断与舅父的恩怨。贵妃命运多舛,但容貌性情、剑术智慧都无可挑剔。她是神仙一样的人物,本宫望尘莫及。”
此话自伤,却说得平静,想来她早已认清这个事实,就像认清自己的名字一样烂熟于胸。只听皇后接着道:“陛下自幼与这样的女子在一起,喜爱的自然也是聪明坚毅的女子。”说罢侧头望我一眼,复又转而望北,“就像你。”
“聪明”或可勉强当得,“坚毅”又从何说起?难道是因为我尽力保全父亲与韩复么?我一哂,“贵妃之仙姿,臣女不及万一。”
皇后道:“让你离开长宁宫去文澜阁校书,是陛下亲征前亲自安排的。你可知是为何?”
将我调离高曜的身边,自然是为了削弱弘阳郡王。这念头在我脑中翻来覆去已有半年有余,这一句“不知”,竟然说不出口。
皇后又道:“升你为女校,自然是因为赏识你。至于去文澜阁校书,你只要想想贵妃为何早早为于大人定下亲事,便知道了。”
周贵妃为锦素定下婚事,自是对她爱惜有加。皇帝命我去校书,也能与周贵妃对锦素的心意相提并论么?自从慎嫔退位,数年之间,我再也没有单独和皇帝交谈过。慎嫔退位之前,我单独面见皇帝,也只三次而已。若说皇帝待我有周贵妃待锦素的心意,不但可疑,甚而可笑。
皇后道:“你或许以为陛下是嫌你太聪明,方将你调离长宁宫。这倒也没错。其实他大约也没仔细想过。然而本宫却知道。”
听闻此言,我不由痴了。自我入宫以来,甚少想起高旸,偶尔思念,心绪潮涌难禁。果真连自己都没有想过的事情,旁人能知道得一清二楚么?既然皇后心存此念,她拒绝将我嫁与舞阳君之子为妾,是因为她将我和史易珠看作一般,要留给皇帝做嫔妃的么?
相似小说推荐
-
一曲寒玉夜微凉 (Rune) 阿里文学网VIP2017.10.31完结那年,汶水河旁,他踏花而来,那温和的笑容叫她从此沉迷:那年,宫破城倾,她舍身救他,他却...
-
盛世凰谋:后宫升职记 (顾婉音) 云起书院2017-10-17VIP完结一见君子误终身。她孑然一身时遇见他,她想,若有回报之时,她必定竭尽全力。深宫再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