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从驿馆门口迅速往后院移来。其实仔细分辨,会发现只有脚步声和胆怯谨慎的求饶声,但因为脚步声太过沉重繁多,就像有一大队人马未经允许闯入一样。
寄生机敏,立刻穿上衣物跑出屋子,想去叫玉姐时发现她也从屋里出来了。二人对视一眼,都是一脸困惑,没来得及交谈一句,院门就被粗鲁地推开——
六个高头大马的威猛军士鱼贯而入,在院径两边站定,把本就不算大的前院填得满满当当。
之后熊悦进来了。
他看到站在屋前愣住的玉姐和寄生,立刻露出和善的笑颜。
熊悦先没管他们,而是转身对院门外,紧跟在后,想阻止他们七人,可是又十分害怕的驿馆杂役们说:“大家不必惊慌,我不过是来取我的东西。”
熊悦气度儒雅,声音淳厚,只要面带笑容好声说话,再讨厌他的人都会安静聆听,更何况这些本就没有主见的仆役呢。
他说完从腰间小口袋里取出一张竹片,举起来给仆役们过目。
“这是我从颜沉颜大人手里买来的人身契,上面写的名字是林琅,也就是颜大人的侍妾。”熊悦指着竹片中间的名字说,“这张人身契写了,林琅归我所有。所以我现在就是来带她走的。各位散了吧。”
这里除了熊悦没人识字,就算怀疑这份人身契也看不懂。而且这两人都是惹不起的大人物,但比起远在新郑的颜大人,眼前之位来势汹汹的悦大人更可怕。于是众杂役只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照不宣地退了下去。
站在屋前如临大敌的玉姐和寄生也听到熊悦刚才说的话,登时不顾身份地质问道:
“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林姑娘的人身契,你们也要看吗?”熊悦嬉笑道,嘴上这样说,手却把竹片放回了腰间。
玉姐瞪起眼睛,已然觉得大事不好,大嗓门也控制不住了,喊道:“我家少主从来没写过这种东西!”
“是吗。”
熊悦敷衍一声,对六个士兵使了个眼色,最那头的两个立刻跨上台阶,将寄生和玉姐擒住。寄生反应快,但手无寸铁,力气又比不过这个壮汉,挣扎几下还是被制服了。
熊悦见两个最麻烦的人解决了,便对屋里大声说:“林琅,我来了!”
“今天只要我还活着,你们就休想把林琅带走!”寄生目赤欲裂,发出了小身体很不般配的吼叫声。
熊悦看了那二人一眼,扭头对旁边的军士说:“还是把他们绑上吧。嘴也堵上。”
“这……”军士犹豫了,他们是奉命来接楚公子熊悦的,可没想过要绑人,而且现在还在别人地盘上,出了岔子可不好收拾。
“不要紧,等那女人出来我们就走,你说谁还追得上我们?”熊悦露出让人安心的微笑。
“属下明白了。”
三壮汉不付吹灰之力就把那二人绑好。熊悦很满意,准备再喊一嗓子的时候,林琅从里屋旖旎而来。
她看到绑在地上动弹不得的玉姐和寄生,登时骇然失色,疾步上前想救人,却听到熊悦不耐烦的声音——
“那两人不用管,等我们走了,自然会有驿馆的人给他们松绑。你快点过来吧。”
林琅停下,扭头狠瞪了熊悦一眼,然后直起身子,淡然地看着一边扭动一边呜呜乱叫的玉姐和寄生,不做任何解释,直接轻声道别——
“我走了,保重。”
熊悦领着林琅走出驿馆,现在辰时,尚早,街上除了一些起早贪黑辛勤劳动的庶众,见不到一个衣冠楚楚的达官贵人。可是刚才驿馆里的几声大吼,和门前一字排开的四辆战车,仍旧引来不少看热闹的人。
“你要是快点出来就没这么多事,磨磨蹭蹭的以为是嫁人吗?”
等八人乘上马车朝西城门驶去的时候,熊悦忍不住埋怨起坐在旁边的林琅。
林琅哼了一声,反唇相讥说:“说了悄然行事,不要打草惊蛇,一大早却带这些莽汉冲进驿馆。难道这就是你想的计策?我看你跟颜沉半斤八两。”
“确实是我的计策,只是没成。”熊悦呵呵一笑,暧昧地看了林琅一眼。
林琅微微皱起眉头,想了想,还是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西城门到了,城墙有一车半厚,那天进城时感觉走了好久,这天出城却在眨眼间就穿了过去。
“不回头看一眼吗,以后可见不到了。”熊悦说得轻浮,但有不易察觉的真情。
可是他突然而至的多愁善感在林琅眼里显得十分可笑。林琅微微扬起下巴,傲慢且坚定地说:“我只愿看着前方。”
熊悦输得猝不及防,极不甘心,扭头把冷冰冰的林琅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发现她还带着颜沉买的二色珠发簪,不禁调笑道:“这颗珠子,只怕再也变不回金色了。”
林琅心中一惊,脸上终于有了波动,却是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微笑——
“我喜欢朱色。”
颜沉这一路可谓昼夜驰骋,两天半的工夫就到了新郑。
之后与韩相国的会面也很顺利,毕竟如今天下皆黑,谁不都悬着一颗心提防着谁。韩相国在得知本国要遭此横祸后,只稍作惊讶就接受了,对颜沉的意见也表示赞同。等颜沉办妥这桩大事,才过去了五天。
可是这五天里他经常坐立不安,特别是一个人时,总会忧心忡忡地望向巩城的方向。所以在得到韩相国明确的答复以后,颜沉并没有照原计划那样在新郑多留几日,而是即日启程回巩城,其急切程度不亚于来时。同时还命令御者按原路返回,不准有丝毫偏差。说不上为何要这样做,或许是来自冥冥之中的同情。
果真,一直悬在心中的捉摸不透的担忧成真了。
驰骋一昼夜以后,迎面驶来一辆东周战车,车上只有一人,是甘茹。颜沉甫一看见他就知道是找自己来的,立刻叫停了车马。
甘茹不等战车停稳就跳下来,猛冲到颜沉面前递上一支玉奁,玉奁内的绢布没有卷好,字迹非常潦草,是赵迁写来的。
颜沉的双手已经不自觉地颤抖起来,急急忙忙抖开一看,登时眼冒金星,差点站不稳了。
第56章 追击
颜沉两眼发白, 扶住甘茹的肩缓了好一会儿才镇定下来,但脸色十分难看,彷如大病新愈。
他身体紧绷, 使出全部力气捏住那张黄绢, 慢慢举起手臂,比到甘茹鼻子前, 沉声质问:
“我问你,这上面写的是否属实?你有亲眼见到吗?”
“这张黄绢臣没有看过, 也没有亲眼目睹事情的发生, 但林姑娘确实跟悦大人走了。”甘茹一丝不苟地说。
“怎么走的, 是不是被抓走的。”颜沉两眼瞪得滚圆,爬满血丝。
“不是。”
“不是?”颜沉倒抽一口冷气,表情瞬间狰狞, 咆哮道:“难道是自愿跟他走的!”
“是,颜大人。”
一道惊雷当面劈下,把颜沉又震晕了。他浑身发冷,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才让这件荒谬至极的事情发生。
“到底怎么了!”
颜沉退到车前,撑住栏杆不停打颤,脑子里一片混乱——
林琅跟熊悦走了?绝对不可能。他们没有任何交集, 连话都没有好好说过,怎么可能背着他做出这种事情!
可是,林琅跟熊悦走了。赵迁不会说谎骗他。甘茹也不会说谎骗他。所以林琅真的跟熊悦走了。可这是不可能的啊,怎么可能呢!
可是林琅真的跟熊悦走了!为什么要跟熊悦走?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离开我?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颜大人,悦大人的车队是昨天离开巩城的,只走了一天。”甘茹突然说道,声音沉稳有力。
颜沉似乎受到了感染,颤抖的身体逐渐平息,沉吟片刻,冷声问道:“前面是哪里?”
“刚过阳城,前面是崧高山。”颜沉的御者回答说。
“熊悦的路线是?”颜沉继续问道。他此时挺直了腰背,惊慌和无措已从身上消失,目光定定望着南方,眼中有火光跳动。
“从巩城出发,沿伊水行驶,从伊阙离开周境。”甘茹答道。
“伊阙已经赶不上了。下一个关口是哪里?”颜沉越来越冷静,脑中慢慢绘出一张清晰的地图。
“伊水畔的新城。”
“赶得上吗?”
甘茹思索片刻,回道:“悦大人的车队不会赶路程,所以从巩城到伊阙需要两日,从伊阙到新城需要一日。”
“如今已过了一日,只剩下两日了。”
颜沉眉宇间又浮出凝重之色。他所在的地点离新城至少七十公里,就算把马背抽开了花,也要用掉两日半才能勉强到达,如果途中遇到波折,三日是跑不掉的。
甘茹知道颜沉在担心什么,跨出一步,说道:“赵大人已经派人追了悦大人的车队,准备在伊阙把他们拖延一日。”
颜沉眼睛一亮,抿住嘴唇微微点了点头——
赵迁,这份恩情他记住了。
颜沉看向甘茹,用不容商量的口吻说道:“我让你御车,能否在三日内赶在他们前面到达新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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