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澈不愿相信:“爹……”
起了开头,苏言深深吸了一口气,或许述说过往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困难,即使那是他这辈子唯一做过的一件错事,即使说出之后,可能会面临他无法想象也无法承受的后果,他已充分做好了心理准备。
“十九年前,你才七岁,不知你还可记得,那年琅州闹水灾,曾经有大概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你整日吵着要见娘亲,我却没有同意,甚至在你生辰的那天里,亦没能如愿。”
苏澈只微微思索了一下,便道:“是。我那时早已到了记事的年龄,尤其这件事在我记忆中尤为深刻。”
那时他不明白,为何突然之间见不到娘亲的面,于是整日哭闹。父亲说天降灾祸,琅州百姓身陷水深火热之中,娘亲身为城主夫人,抚恤百姓,熬粥赈灾,疲惫不堪,没有多余的精力照看他,于是把他扔给了府中的侍卫和婢女们。即使是在他生辰那天,娘亲都没有露过面。
年幼的他想不明白,娘亲究竟在忙些什么,那么多天见不着,她就不想她的儿子吗?
这么多年下来,年纪一天一天大了,懂的事情多了,对很多事情的看法也不一样了,偶尔想起年幼时候的事情,总觉得想不明白。只是,似乎隔着一层不可撕开的薄膜,那些事情,他始终没有开口去问。
“那时琅州远不如现在繁华,尤其接连半个月磅礴大雨下得几乎睁不开眼,最终激垮了柳渡河下游河堤,大水瞬间淹没整座琅州城。农作物俱毁,百姓那一整年所有血汗耕耘瞬间化为乌有,之后的那段时间,每日城里几百里可听见多少人对着尚未退去的潮水嚎啕大哭,令人闻之心酸落泪。”
苏澈点头:“是。所以后来父亲上书朝廷,请求皇上拨银赈灾。”
苏言苦笑了一下:“皇上虽说比不得当年宇帝之雄心壮志,却到底不是弃子民于不顾的无道昏君。赈灾银子是拨下来了,若换成粮食,足以教全城百姓度过难关。”说到这里,苏言苦笑更甚,甚至带着些微无力的悔痛。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从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苏澈极力保持冷静,淡淡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跟娘亲有关?”
“一天我在外面视察灾情,回到府中意外地没有见到你的娘亲,你应该知道,你娘亲是一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从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更不会在没有告知我的情况下独自外出,且她身边的侍女也完全不见踪影。”苏言停顿了一下,头埋进双掌,冷静了片刻,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续道:“府里到处找遍了,没有找到。然后,在祠堂的门上发现了一张字条和一束头发。澈儿,你知道吗?我当时几乎吓得魂飞魄散。”
苏澈此时也屏住了呼吸,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弄清那些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字条上只有一句话:奉上灾银,否则撕票。”
苏澈道:“爹爹答应了。”
苏言没有回答,只是道:“当时我以为他们是要我亲自交出银子,可是朝廷的钱粮我还没有收到,又如何交得出?”
苏澈道:“他们是要全部的赈灾银?”
苏言道:“是。但是,他们的真正目的却不是灾银。”
苏澈皱眉:“什么意思?”
苏言苦笑了一下:“澈儿,为父这一生,做事光明磊落,问心无愧,唯独做错了一件事,造成的后果,几乎让我无力承担。这些人势力很大,即使半路截银也可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他们挟持了你的娘亲,实际目的只有一个,让为父参与到他们的行动当中,并且当作毫不知情。”
“让父亲参与,却不许声张?”苏澈凝眉,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灾银丢失,琅州百姓无粮可食,朝廷必定要彻查追究,爹爹又该如何回答?”
苏言苦笑,除了苦笑,他不知道应该有什么别的表情,他说:“澈儿,这才是关键所在。”
闻言,苏澈望着父亲,有片刻静默,须臾,神色一动,似乎突然间想通了什么,嗓音却变得淡漠,听不出情绪:“是的,这才是关键。他们挟持了娘亲,要爹参与他们的计划,却又不许声张。他们势力强大,完全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朝廷即便要彻查,也是毫无头绪。如此一来,爹爹心中愧疚,拿了祖传的和田玉去黔国换了大批粮食赈灾,琅州所有百姓不知内情,感激爹爹,却从此痛恨朝廷。这件事造成的最直接的后果便是,琅州与朝廷从此决裂。”
“为父明知百姓们恨错了朝廷,恨错了皇上,却不能说,不敢说,只能任由事态持续发展下去,以致造成了今日之局面。”往事不堪,苏言痛悔不及,每每想起,心中惶恐不安。庆幸今日终于可以结束这场梦魇,苏言道:“为父唯一能做的,只是竭尽所能,治理好琅州,给琅州百姓一个安定富足的生活,希望能减轻为父当年的罪孽。”
事情说到这里,苏澈几乎已没有不明白之处,在自己心中,父亲的形象一直是尽忠职守,正直无私的,即使当初琅州百姓人人怒骂皇上昏庸,父亲却一句怨言没有,甚至拿出了苏家世代相传的和田玉,只为了琅州的百姓能有一口饭吃。
他曾经无数次在心里默默地想着,有如此无私伟大的爹爹,他该终生引以为傲。
可是,现如今,该责怪父亲吗?若当初遇到这种事情的人是他,便能眼睁睁看着母亲陷入危险而不救吗?
看着沉默不语的儿子,苏言黯然低头:“澈儿,为父知道愧对于你,愧对琅州百姓,更愧对朝廷。如今你已知道了当年真相,即使不能原谅为父,也是为父该得的。”
“当年的事情,娘亲知道吗?”
“不知道,那些人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法,竟完全消除了她那段时间的记忆。而我,不愿让她整日自责胡思乱想,自然也不会把事情告诉于她。”
苏澈点了点头,垂眼望着父亲的书桌,又发了一会儿呆,书房里似乎突然间静了下来,半晌,苏澈才道:“爹,孩儿不知道您那时做的这件事情到底对不对,但孩儿知道,此事若换成孩儿,想必也不会想出更好的解决方法来。来自身边最亲近的人的生命威胁,向来是最直接而有效的,很少有人还能保持冷静,所以爹,您无需为这件事求得孩儿的原谅,孩儿并不会责怪您什么。”
闻言,苏言神色动容,低着头,眼眶泛红,心里一阵无言的酸涩,却不知该作何反应。
有子若此,夫复何求?
☆、58.第58章 孤女无忧
苍无忧,在苏府的地位很特殊,不是主子,却被要求当作主子对待,衣、食、住,几乎样样不比当家主母苏夫人的待遇差。
苍无忧住在苏澈的西园,房间就在苏澈隔壁,平日没事的时候几乎都是待在房里刺绣,而每次苏澈回来小住一两日,不论多晚,她都会等在伺候完苏澈睡下之后才会就寝。
白婉柔主仆二人的目的地,便是此处了。
苏末觉得很奇怪,这一路行来,暗器机关之类的且不说,就算她们熟悉地形,可以安然避开,路上遇到的值夜守卫却并不少,并且各个岗哨安排得几乎完美无缺。自己是因为懂得利用特殊的忍术才避过这些人无处不在的戒备监视,而他们二人,究竟使用了什么手法?
知道二人身手不一般,所以从进府开始,她并没有跟得太近,仅是凭着白婉柔身上特殊的香气,一路没有跟丢。若说这二人轻功厉害,避过府内侍卫尚且可以,一个疏忽,却难免会惊动武功超群的苏澈。
苏末暗自思索间,却听到一阵极轻的箫声响起,轻到如果不是相隔甚近,几乎可以忽略的程度。越过一个拐角,向前跑过大约七八米远的距离,就看到了那个吹箫的少年,赫然就是白婉柔身边的那个叫“朗儿”的,苏末更加觉得奇怪,猜想或许这便是他们联络苍无忧的方式。只是,虽然这箫的声音极轻,但是对于内力深厚的高手来说,要想瞒过根本不大可能。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们只凭区区二人就能够在众多护卫环伺并且苏澈也在家的苏府里,如此肆无忌惮?
苏末盯着那个吹箫的少年,隐隐约约竟觉得有一种莫名并且荒诞的熟悉感。
箫声只持续了一会儿便停下,一个白衣貌美的女子轻移莲步,姗姗而来,及地的裙摆款款摇曳出绝世风姿,走到少年面前,福了个身,嗓音如优美动听,宛若天籁:“主人。”
苏末挑了挑眉,打量着这个女子,五官与苍昊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相似之处,气质出众,优雅高贵,沉鱼落雁或者避月羞花之姿,都没什么可惊艳的,皇族公主一般少不了这些特质,如苍无忧,如白婉柔,都是难得一见的大美女。当然,目前尚且不知道白婉柔的真容如何。
不过,主人?这个少年?苏末凝眉,再看那正主儿白婉柔,竟异常安静地站在一旁,默声不语。
少年问:“苏澈什么时候回府的?”
“回禀主人,今日中午。”
“什么原因?”
“苏夫人失踪又被送回,苏老爷和少爷都很担忧,回来宽慰并且了解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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