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王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死不死活不活的状态。
初雪轻声道:“我小时候,村里住了一对母子,那男孩叫贵儿,贵儿的父亲出外经商,发了点小财之后,就在城里纳了妾,再也不回来看他们母子一眼,也不给妻儿银钱养家。”
将画册收了回来,初雪继续道:“贵儿的娘亲平日里就靠种几亩薄地,做点针线糊口,日子过得非常艰难,可是,贵儿却迷上了画画,那是富贵人家的孩子才有资格学的东西,母亲便又打又骂,希望他能学个手艺,要么就老老实实到田地上吃苦,画画一定会饿死的。然而贵儿却痴迷得很,始终丢不下,颜料很贵,他们家根本买不起,贵儿就每天去深山里采草药,换了钱去染坊里买些低劣的颜料。”
再后来,贵儿的娘突然失踪了,人们在山崖底下找到了她的尸体,她手里还紧紧握着一大把竹根菊,那是一种五颜六色的野花,晒干研碎可以做颜料,然而,竹根菊从来都是生长在悬崖峭壁上,要想采摘,需要冒极大的风险。”
裕王静静地听着这个故事,两片薄薄的嘴唇渐渐抿在了一起,
初雪继续道:“邻居大娘说,贵儿的娘表面上反对儿子学画,可是每次看见儿子那么幸苦换那些粗糙的染料做画,她都背着儿子哭上半天,所以,她宁愿冒着极大的风险,去采竹根菊来做颜料,只为了完成儿子的心愿——唉,这世上,不管是贫贱还是富贵,做娘的,对自己孩儿的那一片心,却都是一模一样。”
说着,初雪又翻动起那本画册:“这些画儿,一笔一划都如此细腻入微,臣妾在想,康妃娘娘在画画的时候,心底一定在想,她要好好教导她的孩子,让他一生平安顺遂……”
说到这里,她又看了裕王一眼。
裕王的眼里,两滴晶莹的泪珠终于顺着鬓角流了下来,滴落到柔软的杭缎枕上。
初雪如释重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放下画册,将药碗端了起来,吩咐小月:“这药有些凉了,拿去热一热吧。”
小月答应了,去接药碗,裕王却突然沙哑着嗓子开了口:“不必热了,我现在就要喝。”
初雪心中一喜,忙拿了银汤匙,将药搅动几下,做势要喂裕王。
裕王却强撑着坐起身来,接过药碗,仰起脖子,将药汁一饮而尽。
五月的天气,渐渐炎热起来,裕王的身子却很快地恢复了,经次一事后,他的性子变得比以前更沉静,更稳当,读书也越发用功。
初雪用话试探过几次,看出他是真的不再伤心了,心里也是暗暗欣慰,银欢的话果然不错,深深的痛过一次之后,也就会好好活下去了,也许遗憾,也许不甘,可是,裕王终于还是鼓起了继续好好生活的勇气。
此事过后,他连初雪的房中都很少去了,嘉靖时不时地就把他叫进宫中与大臣一道探讨政事,他需要恶补典籍上的知识来充实自己,在国朝那帮进士出身的大臣们面前,裕王肚里的那点可怜的墨水是远远不够的。
可是,这件事到底也是有好处的,初雪得到了可以随时出府的自由,裕王告诉初雪:“你若嫌府里头闷,可以到街上逛去。”
初雪当然乐意经常出去逛,这些日子,除了去探望爹和弟弟,她还经常去紫竹巷的小院,和银欢喝茶聊天,两人遂成至交。
听说了裕王身体康复的消息,银欢也很高兴,不管怎么说,裕王照顾过她,爱护过她,思念过她,她是真心实意希望这个人过得好。
这日,天气晴好,银欢便对初雪道:“京郊有个大池子,叫银波湖,四面风景绝佳,本是一个外地富商挖了做后花园的人工湖的,谁知湖刚挖成,他就获了罪,这个大池子无人管理,就成了京郊一处上好的游玩之地,今天,咱们一起去游湖,如何?”
初雪欣然同意,两人便轻装简从,只带了小月和雀儿,坐了马车直奔银波湖而去。
到了湖边,果然见碧汪汪一池春水,铺天盖地,面积甚广,湖边游人却是寥寥,一片寂静之中,越发显得四周山川景物秀丽无匹.
两人在湖边一座亭子里相对而坐,初雪面对湖光山色,心怀顿畅,指指点点,说东道西,银欢初时还颇有兴致,可是,越到后来,脸上的愁容就越是明显。
初雪便问:“银欢,你有心事?”
银欢苦笑一声:“约你出来,本是想着湖边景物怡人,可以解我烦忧,谁知我心里还是乱得很。”
“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是林润——”银欢秀眉紧锁:“他中了进士以后,严首辅知道他是当今圣上原配皇后的姨甥,且他又甚得皇上欢心,便刻意笼络。”
初雪以前,经常听张居正说起首辅严嵩和其子严世蕃排斥异己,祸乱朝政的种种恶行,对他并无好评,于是一言不发,静静听着银欢说下去。
林润那般嫉恶如仇的性子,怎么可能对严家父子那样的小人假以辞色,上次,严家父子特意摆了酒席宴请他,他却在席上直言不讳,当面痛斥严家父子的小人行径。”
初雪不由得暗暗咋舌,真没看出来,斯文儒雅的林润还有这样勇猛的一面,只是,这样做,只怕要迫虎跳墙,刚直有余,却算不得聪明之举。
银换叹了口气道:“严家父子从此恨他入骨,听说,已经暗地里派人整他了,林润是个读圣贤书读到骨子去的人,那些卑劣的手段,他估计想都想不到,如何去抵挡呢?”
“既然他是这样一个读圣贤书读到骨子里的书呆子,你干嘛还要去为这样一个人发愁?他——是你的情郎吗?”初雪终于问出了这句憋在她心中很久的话。
银欢颤抖着嘴唇,半晌方低声道:“他不是我的情郎,他只是我唇边的水泡,一个让我痛彻入骨,却总也舍不得让它痊愈的水泡!”
初雪默然良久,方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了她的手:“银欢,明知道一包盐卤就可以让水泡痊愈,为何还要留着?”
“因为,这个水泡是我活下去唯一的依附之物!”话语虽轻,却透着说不出的哀凉之意,初雪的心,也跟着沉重起来。
这时,一个清朗的男子声音在亭中响起:“银欢,初雪姑娘,怎么这么巧!”
初雪抬头一看,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眼前站着的人,正是林润。
银欢忙伸手揩掉了眼角的泪痕,强笑道:“你是个大忙人,怎么会有空来游湖?”
“我本来不知道京郊有这块好地方,是工部的杜大人约了我来此一叙的。”林润说着,便在银欢身侧的一张石凳上坐了下来。
“工部的杜大人?”银欢皱起眉头:“可是个年轻侍郎?”
“就是他啊,怎么,银欢你认识他?”
银欢想起昨日在万艳楼的花园里听到的两个名妓的对话,说的就是严首辅的儿子严世蕃,在万艳楼里宴请工部的一个年轻的侍郎大人,话里话外,都是如何对付林润。
于是忙问:“你与那姓杜的很熟”
林润摇了摇头:“一面之缘,何来熟悉之说,只是皇上有可能分我到工部当差,以后就是同朝为官了。”
既然不熟,干嘛约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来谈事情?
银欢越想,越是觉得不对劲,她不由自主地游目四顾,突然发现亭子对面,一块巨大的假山石后面,赫然站了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衣蒙面人,一手挽弓,一手搭箭,箭头直指的方向,正是林润的后心。
她想出声叫林润赶紧躲开,可是,来不及了,实在来不及了,那支箭已经脱弦而出,明晃晃的箭头挟带着风声破空而来。
银欢脑海中顿时一片空白,她不假思索地将林润一推,只听得噗地一声轻响,那支箭不偏不倚,正正射中了银欢雪白的颈窝。
殷红的血,汨汨地流了出来,染红了雪白的大理石登。
初雪惊叫一声,上前扶住了银欢。
那黑衣蒙面人见一箭不成,又重新搭上了一支箭,依旧对准了林润。
电光火石之间,林润来不及思索,随手抄起桌上的茶壶挡住了那支利箭,随即跃出亭外,大叫道:“站儿,快过来!”
他的书童站儿本在亭外守候着,见主人这般叫他,立刻窜了出来,一眼看清形势,斜刺里就朝那正在挽弓搭第三支箭的黑衣人扑了上去:“你奶奶的,敢伤我家公子!”
此时,湖边几个游湖的闲汉也围了上来,七嘴八舌道:“青天白日,竟敢放箭伤人,还有没有王法了,大家伙一起上!”
黑衣人见势不妙,转身遁入草丛之中,逃得不见踪影,众人吆喝着要去追,林润却扭头冲回了亭中。
初雪抱着银欢,那支箭依旧插在她的脖子上,初雪几次伸手要拔,却终究不敢。
于是手忙脚乱地掏出手帕,要给她擦脖子上流下的血,却哪里能擦得及。
银欢一把抓住初雪的手,断断续续地道:“别——别擦啦,不中用的——我要去了。”
见她似乎是用尽了残存的力气,打起精神要说话,初雪强忍着泪,将耳朵凑近她的嘴巴,颤声道:“银欢,你有话就说,我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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