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不好意思接触他审视的目光,有些局促地低下头,小声道:“这些都是王妃赐给我的,不敢不穿戴起来。”
“王府规矩,主子赐给的衣物,是要立刻穿戴的,只是,你想过王妃为什么要赐给你这些东西吗?”
初雪看了张居正一眼,欲言又止。
张居正哼了一声:“你可知道,今日,是绿叶给你做了替死鬼?”
初雪浑身一震,这个意念模模糊糊地在她心头浮现,她却不敢切切实实地抓住它,如今,张居正一怔见血地指了出来,残酷的现实,令她避无可避。
“我——”她的声音梗住了,恐惧像一头噬人的野兽,狠狠地啃咬着她的心。
她神情的细微变化,没有逃过张居正那双锐利的眼睛,他微微点头道:“看来,你并不糊涂。”
“事关生死,我怎能糊涂,又怎会糊涂。”她苦笑,那笑容里,有掩饰不住的惶惑。
见她这般,张居正心头一软,语言也温和了许多:“陆家几百年世代为官,陆侧妃的伯父陆炳被皇上封为忠诚伯,又是锦衣卫指挥使,极得皇上信任。她的祖母是皇上的乳母,根基背景极为深厚,不但王妃,就连王爷,也不能得罪陆家。
“我明白,王妃赏赐我,抬举我,不过是拿我当个棋子儿,想叫我去跟陆侧妃争罢了,可是,张公子,我又能如何?”
张居正道:“张某不才,你若信得过,我可以找人从中斡旋一番。”
初雪脱口而出:“我不信你,又能信谁了!”
张居正神色郑重:“我这里倒有一个法子,或许可以助你逃脱厄运,你只需照我交代给你的话说了便是。”
第13章 亲事
夜幕降临,张府的大丫头香儿手里拿了蜡烛,来到张夫人的卧室,将十二支蜡烛插在银烛台上点燃了,卧室里登时亮如白昼。
张夫人穿一身佛青立领中衣,半靠在一个浅绿金丝玉簪花倭缎大迎枕上,拿起一本账册,就着烛光聚精会神看了起来。
“夫人,扬州和苏州的铺子,公子已经派专人打理,您的病刚好,可不能再劳神了。”香儿见状劝道。
张夫人叹了口气:“正儿每日里陪王爷讲经,还有翰林院里的公事要做,我做娘的,怎么忍心让这些俗事扰了他的心神。”
香儿暗想,这倒说的是,夫人的娘家家财万贯,富甲一方,可公子未考中进士做官之前,连县太爷身边的衙役都敢去敲诈勒索,自古商家不能与官斗,经商可不就是俗事么。
这时,有小丫头来报:“夫人,公子来了。”
张夫人放下账册,见儿子穿件淡青薄绸袍子来到自己面前,身姿英挺,脸庞俊朗无匹,心中不自禁地涌起一阵得意之情,嘴里却嗔怪道:“天已经凉了,你就不会穿暖和些吗?”
张居正在母亲炕前的瓷凳上做下笑道:“娘,你今日觉得怎么样?”
“我这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再过两日,各地的田庄铺子,还是我来打理吧,省得耽误你的事。”
又转脸对香儿道:“去厨房把炖好的当归鸡汤给公子端来。我要看着他喝下去。”
张居正无奈地一笑,心想自己这般高大强壮,跟娘二十多年如一日的精心喂养脱不了干系。
张夫人又道:对了,你请的那个给我做点心的姑娘,咱们也该置桌酒席,好生谢谢人家才是。”
张居正皱眉道:“娘,她现在处境危急,儿子正在想法儿帮她呢。“
“处境危急?”张夫人忙追问:“怎么回事?”
张居正便把初雪之事说了一遍。
张夫人蹙起眉头,叹息一声:“正儿,你不该将她安置在青云阁里去的,那姑娘帮过咱们,跟我又是同乡,你该想个法儿,让她出了王府才是。”
“娘,要出王府,谈何容易,她可是宫里的人,选秀选进来的,就算是宫女身份,也要满二十五岁方能回家,国朝制度,谁能更改?”
香儿端了个深红雕花嵌银丝的檀香木托盘,将盘中一个白玉碗放在张居正面前的案几上。
张居正本不想喝,只是不好拂了母亲之意,便端起碗来,喝了几口,当归的药味渗入口鼻,他忍不住屏住呼吸。
张夫人瞧在眼里。便道:“良药苦口,你日日劳神,不滋补哪成!只是那姑娘。你打算如何帮她”
张居正略略思索了一会,便道:“此事,还要从陈雍妃娘娘那里下手,当年,皇上在安陆做藩王世子的时候,雍妃的父亲是皇爷年少时开蒙的老师,雍妃的哥哥弟弟都是皇爷当年的同窗,情谊极深,且雍妃的长姐便是皇上的结发妻子,虽说皇后早已薨逝,可皇爷总念着结发之情,对雍妃关照有加。”
“嗯,也只有陈家的家世背景,才能与陆家相抗衡,雍妃若肯出面,无论是皇上还是太后,都会给她面子,那陆家也是惹不起她的,可是,雍妃跟咱们素无牵扯,她如何肯帮咱们?”
张居正笑道:“娘难道忘了林润。”
张夫人一怔:“林润?他不是你的同窗好友么?他又怎么了?”
“林润的母亲,便是陈雍妃的亲姐姐,已故的陈皇后,其实便是他的嫡亲姨母。”
“原来林润还是皇爷的内侄!我可是今儿才知道。那孩子可真是朴实,居然从不以皇亲国戚自居。”张夫人想起林润素日行事,不觉又叹道:“到底江西陈家几百年书香大族,连外孙都这般谦和敦厚,这定然是他母亲陈夫人教养有方了。
“娘,林润的人品,自然是没得说,他若肯向姨母求情,雍妃定然不会拒绝,不过一件小事罢了,陆家不至于不给陈家这个面子吧。”
张夫人深以为然,又道:“此事,终究要有个说辞才好。”
张居正不慌不忙:“儿子已经想好了,就说初雪原是雍妃娘娘家的亲戚看上的媳妇,可惜被选入宫中,送到王府,请陆侧妃照看她一二,待她年满出府后,就即刻与陈家亲戚成婚。”
张夫人盯着儿子,似笑非笑:“如此,便去了陆侧妃的隐忧了,即便王爷想将初雪收房,有雍妃这番话做底子,王爷也不能随意夺□□室,嗯,这个主意不错啊。”
张居正低下头,用汤匙轻轻搅动白玉碗里的鸡汤,满屋里一片沉寂,只听见汤匙与玉碗轻轻撞击的声音。
张夫人看着烛台,怔怔出了回神,见儿子把鸡汤喝完了,方道:“你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了,整日操心别人的事,难道就没想过自己的终身大事么?”
张居正嘿然道:“婚姻大事,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爹爹去得早,此事,儿子任凭娘做主。”
“你自己向来极有主意的,难道不知,娶个不称心的媳妇,一辈子都过得不快活吗?”张夫人嘴里嗔怪儿子,眼里却满满都是慈爱。
“上次,不是有官媒拿了帖子来给娘参详吗?娘尽可以挑选,娘看得上的,儿子也不会讨厌到哪里去吧。”
“你呀你!”张夫人不禁又气又笑:“还提官媒,那官媒拿来的帖子,有哪一次你正眼瞧过的,娘可是只有你一个儿子,况且你舅舅无儿无女,你如今是一肩挑张何两门的香火,便是你爹生前没留下什么功名利禄,你外公和舅舅挣下的那大笔家业,难道也让它后继无人么?”
见儿子默然不语,张夫人又道:“我病中这些日子,那高家小姐,可是来探望过我好几回了,我瞧她——”
“娘,你病后身子虚弱,这些账册,我找几个得力的下人去做吧,反正这些事情,早晚要教给管事打理,不如早些在下人当中留意,择几个精明能干的。”张居正起身离座,取走了母亲身边的账本。
张夫人无奈地看了儿子一眼,心中暗想,你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你的心思,我岂会不知。
于是又道:“那高家小姐的模样家世都是上上之选,唯是说话做事算计了些,娘对她也不是十分满意,可是,正儿,这世上,又哪里去找那十全十美之人!”
见母亲脸色似有愠色,张居正不敢久留,便道:“天色已晚,娘还是早早歇息了吧,儿子告退。”
张居正回到房中,就见自己房里的王嬷嬷迎上来,笑道:“今儿夫人没把您留下来看帖子吗?”
张居正坐在窗前的鸡翅木圈椅上,小丫头拿了鞋给他换上,见王嬷嬷如此说,便道:“有娘和嬷嬷给我把关,哪里还要我去看。”
这王嬷嬷是自幼在他身边伺候的嬷嬷,张居正待她向来尊重,不肯真以下人待之。
待到他长大成人,张夫人要给他房里换上年轻貌美的大丫头贴身伺候,被他一口回绝,所以,这房内的事务,依旧是王嬷嬷带着两个小丫头打理。
对此,张夫人是又欣慰又失望,欣慰的是儿子不好女色,一心读书,将来不愁光宗耀祖。
失望是儿子不近女色,将来多半不会三妻四妾,她婆家娘家,万倾田地,可就是这一颗独苗,她做梦都想多抱几个孙子。
张居正见案上铺的有泥金纸,便转脸对小丫头竹儿道:“去拿笔墨,我写个帖子,你到前院去找心墨,交给他,叫他明儿一早,就出府把这字帖递给林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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