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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枝红杏纸上春 番外完结 (许乘月)


  顾春弯了唇角浅浅一哂, 察觉嗓子有些干涩,便下榻去倒了水喝。
  手执杯盏立在窗下的小几前,小口小口饮尽半盏清水后,顾春才回头向花芫笑笑:“你要喝点水吗?”
  花芫点点头,翻身坐起来靠着床头, 目光略有些发直地盯着顾春,看她自摇曳烛光中端了杯盏缓步回到榻前。
  顾春好笑地打着呵欠,将那盏清水递到她手上,却听她怔怔道:“春儿,你说,若是我们忽然全都死了,会有人记得我们吗?”
  这世上会不会有人知道,曾有一支屯军繁衍数代,悄无声息地守着团山防线;他们前无先锋,后无援手;胜无功业,死无尊荣。
  历经数百年,未移其志。
  顾春愣了愣,不知如何作答,只能笑笑:“这好端端的,怎么会忽然就全都死了?小小年纪,哪儿来这么沉重的心事?”
  “我都吃十六岁的饭了,哪里小?”花芫咕噜噜饮了那盏清水,将杯盏递还给她,又有精神抬杠了。
  “我总会忘记你的年纪,”顾春将杯盏放回窗下的小几上,回身又上了榻,与她并肩靠坐在床头,侧过脸笑望她,“你这长得吧,看着就显小。”
  与同龄人相比,花芫看上去就是比人小上两圈,不知情的人总疑心她常年被克扣口粮呢。
  花芫将头靠在顾春的肩上,笑着抱了她的腰:“诶哟您真委婉!我不是长得小,分明就是长得矮啊,哈哈哈!”她的兄弟姐妹都不矮,就她总不长个儿,天知道是怎么回事。
  顾春揽住她的肩头,两人哈哈笑作一团。
  缓了缓神之后,花芫靠在顾春怀里蹭了蹭,感慨轻笑:“真羡慕你啊。”
  顾春疑惑,垂脸与她对视。
  “自你到本寨那年,咱们这拨孩子里可有不少人羡慕到眼红的,”花芫像个孩子似的搂了她的脖子,吃吃笑道,“我也是羡慕的。”
  “羡慕我什么啊?”顾春愈发不解,笑着揉揉她的脑袋,“再说,我到本寨那年你才几岁?瞎起什么哄。”
  “没呢,没起哄,是真羡慕,”花芫仰着圆圆脸,认真地看着她,“羡慕你有得选。”
  团山的孩子没得选,打出生起就注定要进入屯军名册,担起屯军的责任。
  这很骄傲,却也很残酷。
  他们中的有些人,偶尔也会向往外头的天高地阔。
  偶尔也会想,像风云岁月里跃马山河的那些先辈们一样,明正堂皇去建功立业,去名动天下;在万众瞩目中被见证、被铭记,千古流芳,名垂青史。
  “当年我四姐,便是抱着这样的雄心抛家舍业,自脱屯军军籍而去,只是她,最终走错了路。”花芫低落感慨,抿唇笑笑。
  顾春错愕:“你也想吗?”
  “我本只想悬壶济世,成为一代杏林名家。”花芫闷声苦笑。
  可她也没得选。
  无论她喜欢不喜欢,都不得不担起这责任。学着如何打理偌大的济世堂,还有屯军方面的事务……
  “像你这样多好,你并不在屯军名册中,所以你活得比我们都自在,什么都不必管。不愿行医便不行医,要写话本子就写,谁也说不着你什么……”花芫扁了扁嘴,转而又笑了,“当然,你还是不要行医得好。”
  顾春没好气地笑着,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关切道:“瞧你忽然心事重重的模样,是出什么事了吗?”
  花芫长叹一声,哀嚎着将脸埋进她的胸前:“春儿,好难啊!打理济世堂真的好难啊!我能做好一个大夫,却掌不好济世堂的舵啊!”
  自叶盛淮被叶逊召回本寨协助整军之事后,花芫已实质上接手了济世堂。可一则她年纪小,自不如叶盛淮那样玲珑通透;二则她虽于岐黄之道上天分极高,却并不擅长其它事务。
  若以领兵类比,花芫其实是将才而非帅才,让她统领全局是有些勉强的。
  可较她更小些的孩子们一时半会儿还起不来,眼下比她更不堪大任;是故叶逊虽明知勉强,也不得不用她来顶上。
  顾春同情地拍拍她的后脑勺,无言以对。
  好在花芫也不必她安慰,倏地坐直身,与她肩抵肩并坐,自己就将自己安慰好了:“熬过这一段就好。几百年‘军不军、民不民’的日子,总算是要熬到头了。对了,整军之后,团山就该‘军民分治’了吧?”
  “我怎么会知道这种事?”顾春诧异地瞟了她一眼,被问得莫名其妙。
  她连屯军眼下是个什么情况都说不清楚,哪会知道将来的事?
  不过花芫这一问,倒让她想起上回在茶王庙前,叶行络同卫钊的那番话。原来,竟有很多人在期望着李崇琰接管团山,推动“军民分治”吗?
  “哦,”花芫好奇地挤了挤眼,挑眉笑得贼贼的,“你真那么守规矩,私下里也不同殿下谈屯军的事?诶,不是,那你们往日待在一块儿时,都说些什么呢?”
  顾春噎住半晌,探出半个身子去将床头烛火吹了,缓缓躺下。
  “一时也想不起了,都是些鸡零狗碎的闲事,遇上什么说什么吧。”
  花芫也跟着躺回去,在她耳畔轻声笑喃:“真好。”
  黑暗中,顾春唇角缓缓扬起,绽出一朵带甜的笑靥来,花儿似地盛放。
  静默良久后,花芫又问:“春儿,你是喜欢他什么呢?”
  喜欢他什么呢?
  顾春想了想,笑了,“我不知我喜欢他什么,也不知他喜欢我什么。”
  可是,那很重要吗?
  她向来活得简单却热烈,在情之一字上大约也没有例外。顺从自己的心意就好。
  “春儿,你不怕吗?”花芫喃喃道。
  “怕什么?”
  “你就不怕,将来殿下封王之后,或许……会同你分开吗?”
  顾春想也不想地含笑答道:“纵是这世间最最情深不渝的两人,最终,也是要分开死的。”
  之前她或许曾有顾虑迟疑,可这些日子她已经想得很明白了。
  在正好的年纪,遇到正好的人,心中怦然一动……
  那就去爱呀。
  年少的情意本该如此热烈直白:飞扬的笑脸,缠绵的拥抱,炽热的亲吻。
  顺心而为,理所当然。
  就像春风里合该有缱绻的情话,就像冬夜里自当有旖旎的相拥——
  管它是天长地久还是朝生暮死,谁怕谁啊。
  ****
  七月十七,白露。
  这日是第一批进山练兵的人返寨休整之期。
  鸦青色的天幕下,山峦暗影幢幢。
  寅时刚过,摸黑行至山道口的顾春停下脚步,抿唇笑着捋了捋裙摆褶皱,举目遥望。
  在黑暗中视物不清的顾春远远瞧见道口处有模糊的人影,几乎立时就辨出了那是谁。
  她喜爱的人呢,有意气飞扬的剑眉,有璨若星辰的眸子,有颀长且硕的身形,有澄澈热烈的心。
  世间只此一人,无端端入了她的眼,就赖在了她的心上。
  所以,便是闭着眼,她也不会错认。
  此时已是初秋,寅时的山口风声呼呼,带着夜露未晰的凛冽,沁得人指尖微凉。
  顾春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缓缓举步向前,满心的欢喜惹得唇角一直朝上飞。
  李崇琰先行抵达山道口,此刻正伫立在高处,居高临下观望着大队屯军出山的秩序。忽听得身后有细微响动,他立刻警醒地回头,右手已同时按上腰间长刀的刀柄。
  映入眼帘的却是那个在他心尖上跳来滚去、生生闹了他两个月的小妖怪。
  这突如其来的欣喜使他蓦地周身发紧,恍惚间如坠梦中。
  待顾春终于来到他面前,他不自觉地伸出双手,将她的两手收进掌心。
  柔软但冰沁的手与温热的大掌才一相触,立刻惊得他一个激灵,回魂皱眉:“手怎么这么凉?不对,你出来做什么?”
  口中斥着,却将她的双手合在掌心,小心翼翼地替她搓暖。
  心心念念整整两个月,重逢时的第一句话竟是训人,顾春仰头笑着嗔他一个白眼,微微嘟起嘴耸了耸小巧的鼻头。
  察觉掌心的柔荑挣扎着想要脱离,李崇琰正要瞪她,却听她抿笑轻道:“我就来……抱抱你呀。”
  李崇琰立时如临大敌,凶巴巴地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几乎是咬牙切齿了,“想都别想!”
  咦?
  这个拒绝可以说是很出人意料了。
  顾春傻眼:“才分开两个月,就不给抱了?!”
  继而忿忿地抬脚踹他:“负心汉!人渣!见异思迁!朝……”
  被踹到哭笑不得的李崇琰不动如山,只分握着她的两手引她环住自己的腰,却始终没放开她的手。
  瑟寒秋风中,两躯相贴毫无罅隙,近得能听到对方热烈的心跳。
  李崇琰俯首轻笑,隐隐有些咬牙切齿的余恨:“我可还记得,上回有人说完这句话后,是偷偷拿针扎了我就跑的。”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不得不防。
  顾春哼哼笑着,软嫩的面颊在他肩头蹭了蹭,“那不一样啊。”
  久违的甜软嗓音,在晦暗天色中如烁目的亮光,蛮横又甜蜜地劈进李崇琰的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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