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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枭 (九月轻歌)


“持盈呢?”
“中了点儿毒, 倒是没有大碍。”沈令言嘴角沉了沉, “最难受的是心情。”
“的确。朝夕之间,一切全然颠覆的打击……”他已经领略, 正在承受那种蚀骨的折磨,“但愿她能尽快熬过去。”
“有皇上陪着, 照顾着,应该能慢慢放下吧?”沈令言这样说着,自己都不信,可总不能说丧气话。
“她那个脾气, 谁都跟她拧着来,反倒好过一点儿。”郗骁吸进一口气,蹙了蹙眉,“越是要紧的人顺着她哄着她,她心里越不好受。”
“总会好起来的。”对持盈,沈令言愿意口不对心地保有乐观,“明月不是总说么,满天下只两个人会一辈子耀武扬威的活着,一个是她的哥哥,一个是她的挚友。”
郗骁终于有了一丝笑意,“那就借她吉言。”
“你别总折腾了。”沈令言道,“别人不在乎,但明月看着难受。”
“嗯。”
沈令言问起白日的事:“皇上训你了?”
郗骁唇角的笑意加深了一点儿,“他肚子里要是存着一堆骂人的话,今日全都会招呼到我身上。”可惜,如今的皇帝很有涵养,骂人一句混帐已是极限。
沈令言也难得的笑出来,“说说吧,你怎么把他惹毛了?”
郗骁就全都告诉她了,末了想一想,有些懊恼地抚了抚眉心,“我是不该打女人,最起码,不应该亲自动手。”他侧头看她一眼,“更瞧不上我了吧?”
“没。打得好。”换了她,怕是会让许夫人血溅当场,“那也叫个人?”
郗骁心里好过了不少,转而问她:“身体好些没有?”
“嗯,有持盈看着,每日都按时服药,好很多了。”沈令言这样说着,便忍不住心疼起来,“午间她自己都难受得要死要活,但是知道我在坤宁宫,特地吩咐小厨房给我熬的药。”
“那丫头……”郗骁心里也酸酸的。
持盈就是那样的,待她不好的人,她恨不得让人生不如死,她认准的人,便是掏心掏肺对人好。
“谢谢你。”沈令言说。
“嗯?”郗骁不明所以。
“因为你,才有我与持盈、明月的君子之交。”是的,君子之交,相互从不多说或点破什么,但都全心全意为对方好,去尽力做一些事。
郗骁斜睇她一眼,“真感谢的话,就让我补偿你。”
“这说着说着就又没人话了。”沈令言说着话加快脚步,走到他前面去,背对他一扬手,“先走了啊。”
郗骁又气又笑,“小兔崽子,多跟我说几句话你能遭雷劈啊?”
沈令言不搭理他,径自走远。
郗骁望着她纤细挺拔的身影,看得出精气神十足,笑了笑,取出酒壶。
他把盖子旋开,又慢慢旋紧。
眼下持盈前路未明,他必须保持绝对的清醒。正如她,神采奕奕的,是处于备战的状态。
想得挺好,实情是成为醉猫的人,尤其他这样的人,想不喝酒都难——苏道成快步走到他身侧,拍拍他肩头,“走,到我家里喝几杯,有几个事儿得跟你说说。”
“到你家里?”郗骁道,“没嫂子做的佛跳墙我可不去。”
“这话说的,没佛跳墙也不招呼你啊。”苏道成听他完全是私底下称兄道弟的话锋,便知他心情不错,爽朗地笑道,“你嫂子前两日就开始准备了。一道佛跳墙,一道开胃的汤,四样下酒菜,两坛陈年竹叶青,就咱俩——怎么样?还成吧?”
郗骁笑起来,“那得赶紧走着。”
·
寝殿中静悄悄的。
萧仲麟换了一条用冷水浸过的帕子,轻轻地敷在持盈额头。
许持盈恍然醒来,没睁眼。
他回来的时候,正是她最难受的时候,抓心挠肝地难受,整个人都在发热,恨不得跳到冰水里去。并不是发热,是剧烈的呕吐之后身体本有的症状。
他问清楚之后,便叫人备水,最初是加了冰块的冷水,帕子浸水之后,给她擦拭面颊、手臂。她稍稍好过了一点儿,安静下来。之后,他摸了摸她的额头,仍然发烫,便把凉凉的帕子敷在她额头。
不知他守在自己身边多久了。
而这情形,似曾相识。
她被许幼澄算计摔伤那一次,是初秋,腿疼,心里窝火,吐得昏天暗地,之后就开始发热,烧得她连腿上钻心的疼都能忽略,翻来覆去地折腾。
父亲担心得厉害,上早朝之前去她房里看了看,正赶上她来来回回翻身,当即就说请几日假,留在家里照看她。
是那么说的,也是那么做的。用凉冰冰的帕子给她擦脸擦手,又一次次不厌其烦地亲手给她更换敷在额头的帕子。
她安静下来,胃里空空的,却一点儿食欲都没有,甚至听到菜肴羹汤的名称都想吐。
父亲就说,“不吃东西可不行,好歹喝几口汤,爹爹喂你。”
她一定是整张脸都皱起来了,想反驳,又反胃。
父亲只是柔和地笑着,“就算吃了再吐也别怕,肚子里不能没东西。由着你饿上三两日,你这小身板儿可就真完了。别忘了,还有腿伤呢。陶陶乖。”
她听父亲唤自己的乳名,又忍不住皱眉。
父亲也不理会,取走她额上的帕子,把她抱起来,给她在身后垫上大迎枕,又从丫鬟手里接过汤碗,“来,陶陶,把这汤喝了,爹爹就饶了你,还会叫人去果园给你摘酸甜的葡萄、苹果,浸在井水里,你一定爱吃。要是不喝汤,我可不会纵着你吃那些。”
父亲怎么会笃定她听了之后就会生出食欲,她想不出,却是真的听了就生出渴望来,为此,乖乖地喝了小半碗汤,之后才抱怨:“爹爹,不是早些年就说好了,再不叫我的乳名。”
“就咱爷儿俩,你矫情什么?”父亲笑着安置她躺下,“打量我不知道啊?你不是不喜欢这名字,是不喜欢别人听了就会笑。”
的确是。她不能否认。
“而且,你不是怕人笑你,怕的是别人笑爹爹。”父亲态度笃定,“我没说错吧?”
说的没错,她怀疑道:“是不是我小时候跟您说过?”
“知女莫若父。”父亲笑道,“这还用你说?内宅那些人,大字不识的就不少,识文断字的,也不见得知晓君子陶陶是何意。该笑的其实是咱们,只是咱们有涵养,懒得搭理她们罢了。”
她听了忍不住笑起来。父亲说的都是实情,也实在是懒得反复与人解释。话说三遍,其淡如水,她和父亲都是打心底认定这个道理。
父亲温暖的大手覆上她额头,停了片刻,微微蹙眉,“还是有些发热。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一上火就恶心狂吐的毛病不好。”
的确不好,狼狈又失态。
父亲说完,又亲手给她备了一条帕子,敷上她的额头。她到那时候才发现,父亲还穿着官服,而且官服已经皱巴巴的,“您是不是没去上朝啊?这可不好啊。”她说。
“我们陶陶成了小病猫,哪儿还有心思管别的。”父亲拍拍她的脸,“不准管我,有本事就立马好起来。”
她笑了,伸出手握了握父亲的大手,“爹爹,我会快些好起来。您不要担心。”
“爹爹知道,也会陪着你。”
父亲真就陪了她好几天,还有大哥、二哥,都担心得不行,该在家里的书院上课的时候就跑回来看她,被父亲一通训。
大哥就说:“您还好意思数落我们啊?自己不也是担心陶陶的缘故才请假的?我们哥儿俩就是因为您这样才更担心的。”
二哥连连点头,“是啊,真是这样。您这阵仗摆出来,我们能不吓得魂不守舍么?”
父亲笑骂一句混帐,再没说别的。
之后,大哥笑微微地瞅了她一会儿,说:“陶陶啊,真难得,你也有这么难看的时候。”
二哥附和,“陶陶,你这小混帐也有这一天啊。瞧这小脸儿白的,晚上出去晃几圈儿,一准儿能吓死几个。”
父亲听着黑了脸,挨个儿赏了两个儿子重重的凿栗,“闭嘴!这是来看陶陶还是来气她的?”
大哥捂着额头苦了脸,哀嚎道:“哎呦不行,疼死我了,我也要病了。”
父亲和她、二哥都忍不住开怀地笑了,末了大哥也哈哈地笑起来,揉了揉她的脸,“陶陶,你可得快点儿好起来,等你好了,哥哥每日早间都带你去吃油饼、豆腐脑,好不好?”
父亲一面笑一面说道,“等陶陶好了,还用你带着她去?明日去给她买回来才是正经。”
二哥立时道:“我去!明早我去给陶陶买回来,保证快去快回。”
她笑着点头,“豆腐脑里别放……”
“别放蒜汁。”大哥、二哥异口同声,“全家就数陶陶矫情。”
父亲听着又是不悦,“胡说八道。”他说女儿矫情可以,别人说,绝对不行。
她生病的时候,父子三个都唤她的乳名,好似她朝夕之间回到了孩提光景。可是真好,她心里暖暖的。
那时候,心里暖暖的,此刻回想起来,满心酸楚。
那样亲的父亲、兄长,原来不是她的至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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