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景书双手紧握话筒,手背上的血管在屏幕中清晰可见,而当她唱到“傻瓜”时,她终于结束了克制的状态,直接笑了出来,浓浓的苦涩伴随着那无可奈何的轻笑声弥漫在空气中。
除了离开还能怎么办呢?祖国的人们告诉你:这里不欢迎你,回美国去吧,最好别回来了。
现在你知道了吧,不是什么话都能往外说的。就算那时你很自然地有了想回家的念头,也只能想想而已。身为韩侨回到祖国以后居然对祖国有不满,你这样让有些人很生气。
伴奏中的弦乐声越发凄怆,反复地撕扯着人们的心脏。而舞台上,笑容褪去之后的薛景书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感,如同静待喷发的火山般令人不安。
当这段短暂的间奏以一个悲凉的高音收尾的时候,薛景书也发出了自己的声音。故事讲到这里已经差不多了,现在听听我的想法吧。
“我用破碎的心送你离去,始终说不出宽慰的话语
你未曾来得及对她表露的心意,也许永远掩埋在时光里
深刻的隔阂是否注定伤痛的别离,这样的爱情该如何延续?
我知道你现在仍深爱她,可是她真心地爱过你吗?”
朴宰范离开了。因为四年前对朋友说的几句抱怨,他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离乡背井打拼四年的成果在四天之内,被自己的祖国全盘否定,并顶着“不爱国”的污名逃走。而我,与朴宰范同为韩侨、同样既对祖国有感情又看不惯其中一些方面的薛景书,却什么也不能做,甚至连安慰都做不到。
难道要我对她说,你的“错误”,值得受到如此对待?
舞台下方一片静寂,空气也因这悲怆而凝重起来。对于自己造成的影响,薛景书似乎浑然不觉。她要做的,只是抒发自己的感情而已。
宋钟基放下了应援手巾,李英敏收起了荧光棒,场内其他的歌迷也陆陆续续地把应援物放了下来,鸟瞰现场,竟有了些“黑海”重现的感觉。不过每个人都知道两者不是一回事,那时是为了反对少女时代,而这时的黑暗则是因为有薛景书的声音在,应援物什么的竟显得不合时宜。
“你不了解她的想法,她不知道你的经历
根深蒂固的疑虑,无心触碰的禁忌
怒吼的气愤,沉默的理智
被无视的长久孤独,不被原谅的一时怨气
她不会考虑你的立场,谁在乎是否有伤害的故意
离开那天眼泪伴着声声‘不要走’,到最后只不过是徒劳的挽留
一切解释在她眼里全部成为了借口,我只能与你一起怀着希望等候”
前一段是渐趋急促的rap,后一段则是中速的旋律,无论是说还是唱,都透着令人难以回避的沉郁之气。第二段主歌,薛景书开始抽丝剥茧,她指出的问题看似与辱韩事件无关,却值得每一个人深思。
所谓辱韩事件究其本质,真的是什么严重的事吗?釜山的人到了首尔和家里人说首尔这城市讨厌得要死,首尔人知道了也许会不爽,难道会强制把人驱逐回釜山?进入陌生的环境后不适应、对新的环境或多或少地产生了不满,如果站在当事人的立场,这些并非无法理解。可是朴宰范在不到四天的时间里由人气偶像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其间没有谁对他表示过理解,甚至同情。
人们不放过朴宰范,真的是出于爱国情怀?韩国人的国家荣誉感世人皆知,亚洲金融危机时的捐金便是一个鲜明例证。可对一个明显不会对国家产生丝毫危害的年轻人赶尽杀绝,要说原因是“爱国”恐不尽然。
薛景书在歌词里隐讳了许多东西,与其说怒吼的是“气愤”,还不如说是摆出一副道德家的面孔、站在云端指指点点给人带来的愉悦感。“爱国”能轻易将人推上道德的制高点,比如有谁为一个外国人说话,不管到底对错如何,立马一个“不爱国”的大帽子扣下来,一扣一个准。教训别人这种事多爽快?事情发生的时候,人自然喜欢把自己摆在一个可以训人的位置。
而深植于人本性中的固执,使他们在感情倾向出现的时候就开始想方设法地证明自己感情倾向的正确,更不可能站在他人的立场考虑问题。这不仅是朴宰范一个人的悲剧,只要是人,或多或少都遭遇过类似的情况。
方善雅用力地眨了眨眼睛,使她看到的影像能够清晰一些。她努力地让自己专注于工作上,可与母亲的争执依然开始从记忆深处席卷脑海。而宋钟基和李英敏,一个仍在娱乐圈中沉浮,一个早已抽身退出,当初遭遇的激烈反对,不约而同地被记了起来。
“我用破碎的心送你离去,始终说不出宽慰的话语
你未曾来得及对她表露的心意,也许永远掩埋在时光里
深刻的隔阂是否注定伤痛的别离,这样的爱情该如何延续?
我知道你现在仍深爱她,可是她真心地爱过你吗?”
完全的爆发,薛景书的情感以声音为载体蔓延开来,弥漫在空气中,令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无从逃避。
声带剧烈地摩擦着,薛景书的声音本身偏低,以其磁性为特色,在这首歌里薛景书几乎没有使用任何技巧,真声直接拉高音调,自然地泛出一股血腥气。而如果说此前那歌声中渗出的是血水的话,那么现在伴随着歌声的就是喷涌而出的鲜血。它与音波一道在场馆中扩散,穿透耳膜,进入胸腔,令每个听众感受到那个人最真切的伤痛。
就像是荆棘鸟,在清晨用最尖锐的荆棘刺穿心脏,然后发出一生中最凄美的歌声。
这样的声音对于现场听众而言并不是享受,而是一种十足的折磨。仿佛有一个人钳住自己的颈部,然后强迫自己看她如何划开她的胸膛,把其中的血溅到自己脸上,甚至灌到自己的喉咙里。伴奏中的弦乐声更是助纣为虐,将对面那个人的痛楚传达到自己的每一个细胞中,让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还在为那个人难过。
薛景书这时已近乎歇斯底里,她本性理智,所以即使情绪有些失控也没有太过失态,可她那泛着血红含着泪光的双眼,却令给她面部特写的镜头在不过一秒的时间里如受到惊吓一般迅速拉远,令观众只能看到舞台中央那个孤零零的身影。
间奏中,大提琴声仍在继续。大提琴一向被视为有“英雄气”的乐器,挟着一股坦荡荡的悲壮,如同压路机一般碾入肺腑,令人明明泪雨倾盆,却仍心甘情愿。而薛景书此刻带着鼻音的喘息,与大提琴声达成了奇妙的和谐,听者回忆起那全情投入的演唱,对眼前的薛景书既同情怜惜,又有些钦佩。
伴奏的声音渐弱渐止,而薛景书的歌声再度响起。不复适才的疯狂,她站在原处,静静地唱道:
“回忆依然是如此美好,那些你在她身边度过的青春年华
当时光让一切成为过往,遗留的情感还会是爱吗?”
在美国出生长大的朴宰范,十八岁时回到韩国。美利坚的洒脱奔放在这里被视为无礼,所以他必须学会说话带上敬语、学会对那些比自己年长或年少的前辈们九十度鞠躬、学会忍耐明面上的教训和暗地里的排斥,远离家人和朋友,一个人在大洋彼岸更像是他乡的故乡,孤独地为了明天挣扎,也许算还好,当时薛景书与他一起经历了这一切。
可无论这个国家曾经带给你多少伤痕,无论那深刻的文化隔阂在将来能否消失,祖国依然是祖国。朴宰范可以对朋友说自己赚够钱之后就回没过去,可是那叫做“血缘”的东西,岂是那么轻易就能割舍?朴宰范当时在说气话,严格意义上讲,薛景书刚才所说的也只不过是气话而已。怨是一回事,而爱,是另外一回事。
只是,我在心底还是爱你的,而你,是否真的爱过我呢?
黑暗中传来了微弱的哽咽声,方善雅拼尽全力将镜头固定住远景,眼前已是一片模糊。薛景书成功地让在场数百人理解了她的种种情感。这个故事令人心酸,故事中的人也值得人们理解和同情。现在大家都理解她,也理解朴宰范。可是,我能不能得到理解?
仿佛量变积累到一定程度后发生质变,情感积累到一定程度之后也终于迎来了爆发。薛景书成功地让人们理解了她的感受,更勾起了许多人的心事。台下的歌迷们有的流下眼泪,剩下的人脸上也不曾见到一丝轻松之色。
“我用破碎的心送你离去,始终说不出宽慰的话语
你未曾来得及对她表露的心意,也许永远掩埋在时光里
深刻的隔阂是否注定伤痛的别离,这样的爱情该如何延续?
我知道你现在仍深爱她,可是她真心地爱过你吗?”
最后一遍副歌,薛景书的声音里没有适才的悲愤,她仅仅是在发问,展示自己的伤口以后向那些她爱恨交加的人们发问:
你们真心地爱过他吗?你们理解他的情感吗?你们是否愿意接受他回来,成为你们的一员?
宋钟基睁大眼睛注视着大屏幕,只见镜头小心翼翼地拉近,直到一曲几近终了,才鼓起勇气给了一个针对上半身的近景。因为《原来是美男》而维持的过耳短发已经有些凌乱,下巴上那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的液体在灯光下泛着晶莹,女生穿往往带来强势形象的格子衬衫第一个扣子打开,人们可以看到她并不规整的领口,也看得到她胸膛的剧烈起伏。这样勉强支撑着站在舞台上的薛景书,令熟知其坚韧的众人更生出几分怜惜来。宋钟基以及自己与薛景书的那些接触,大多时候薛景书都是由理性主导自己的行为,纵有惆怅、担忧甚至愤怒,都不曾失了分寸,此时见证这般激烈的感情爆发,心中不由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