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机见她没有反对,继续说道:“走了整整半年,连自己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都记不清了。来到京畿边界后,我混入一家学馆打杂,我知道一辈子做杂役没有出头之日,于是偷偷旁听看书。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在康清二十三年金榜题名,得皇上重用,为太子陪读。此后仕途顺畅,坐到了今日中书舍人的位置。”
他的语气太过于平静了,那是在经历恐怖而彻骨的伤痛灾难后,对一切的无所谓,这样却反而更可怕。
除去这次家变,她从小生活富贵,有爹娘的宠爱,没有过过一天苦日子。而秦机平淡的描述中,却可以想象的出灾难下民不聊生的场景,无数的人生命在灾祸中死去,其中包括至亲,留下他一个人孤苦无助。
“你……不容易。”她艰难的开口,心口像堵着东西一样难受。
她想起曾和自己谈笑风生的季勤,偏偏如玉的公子背后却有那样不堪艰难的成长之路。
秦机停下脚步,眸光明亮,笑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而今,又有枝枝在我身侧,心满意足了。”他靠近俞明枝一些,距离近到可以闻到彼此衣裳上熏香的气味。
俞明枝慌了,难不成“真情坦白”之后,他认为她为之感动,他们的距离更进一步了?那可就大错特错了,秦机的经历确实可怜,但不足以抵消对所作所为的鄙夷。
“所以今日的你,变得扭曲奸险了。”她慌忙开口。
秦机波澜不惊,嘴角依然保持着一抹笑意,“世道险恶,很多事不得不为。人为了活下去,不仅可以吃下树皮和蛇虫,哪怕要喝人血,也可以面色不改的一饮而尽。”
“……你说的也对。”俞明枝垂下眼帘,她将做的、想做的事情又比秦机干净多少呢?
秦机后退一步,继续带路,“枝枝小心脚下。”
俞明枝松口气,抬脚跨过一根横躺在地的竹子。
不多时,视野豁然,竹海之中一片开阔地带,当中立有一座新坟。当看清墓碑上的字时,俞明枝的眼眶湿润了。
“爹,明枝来看您了。”她缓步上去,跪在坟前。
秦机一言不发,整理好贡品和纸钱,点了三炷香送到俞明枝的面前。
俞明枝磕头上香,数月来的思念和委屈,一股脑的倾泻出来,说到后来情不自已,捂脸痛哭。为了不让母亲担心,为了不在郭家人面前露出马脚,她已经压抑的太久。
哪怕哭到胸口隐隐发痛,也止不住眼泪。
她懦弱的想,就哭着一回,回去后哪怕要像秦机那样做尽坏事,也要拉那些贪官污吏下十八层地狱。
忽地,一个坚实的怀抱和手臂环住她,仿佛身处冰天雪地中,有人给予她最入骨的温暖。
第一次,俞明枝居然不想推开秦机。
她无奈苦笑,这奸臣最细心也最懂收买人心。
头顶上方想起秦机清朗的嗓音,“岳丈在上,小婿一定会尽心照顾枝枝,确保她一生无忧,一同为您伸冤平反。而岳母与小姨子,小婿也妥善安排了住处,保证衣食无忧,请岳丈放心。”
多么朴实平淡的话语,俞明枝心头一动。
“若是眼睛哭肿了,回头岳母要怪罪我了。”秦机轻声劝道。
俞明枝扭动了几下,还是很快收起眼泪,烧化纸钱,除去坟边杂草,看着天色不早,他们该回去了。
“谢谢你今天陪我来。”
秦机道:“只要是你的愿望,我都会一一实现。”
俞明枝低下头,“你对我这么好,万一收不到相等的回报怎么办?”
“甘之如饴。”秦机回答的非常快。
俞明枝看他一眼,没有再说话。
按原路返回,车夫上前禀告道:“公子,郭家传来消息,郭老夫人提前回府,听闻俞小姐和公子外出,十分震怒。”
正文 第十七章 挑拨
俞明枝好奇道:“不过外出而已,为何震怒?”大周的民风相比前朝,开放了不少。在老家时,父亲常允许她出去走走,增长见识。郭宝芸若说的是真话,想做一名女将军在本朝也不是难事。女子与未婚夫见面外出并不稀奇,想当初她和岳朝晖就是见上几面才确定的婚事,少有盲婚哑嫁的事。
车夫道:“据说有些不好的流言传入郭老夫人耳中。”
想到姚氏等人的明贬暗讽,她心下了然——抓着她不在的机会,添油加醋污蔑一番,反正等她回到家,不好的形象已经在郭老夫人的心中扎根了吧。
秦机眯起眼睛,缓缓转动腕上的佛珠,“多嘴的人,活在世上没有任何意义。”
俞明枝按住他的手臂,“这段时间,郭家要出了什么人命,会影响我们的婚期。”
秦机停住收手上的动作,笑的暧昧:“原来枝枝希望早点成婚。”
俞明枝撇过头去,“你想太多了。”
“是吗?”秦机无奈摇头,附身从座位下面抽出一只篮子,里面除了几条巾子,居然还有一盒冰块。他用巾子包住冰块,递给俞明枝,“敷一敷消肿。”
俞明枝缓缓抬手,接过冰块。
秦机道:“我还准备了绿豆糕。”
“谢谢。”俞明枝叹一口气,巾子覆在红肿的有些疼的眼睛上。
秦机实在太心细了,面面俱到,所以有些感想突如其来,难以招架。
俞明枝只能把它们闷在心里,用一语不发来躲避。
回去的路上没有话,快到城门口时天快黑了,城门守卫对进出的行人也盘查的格外严格,但是看到一辆普通的小马车迎面走来时,挥开挡路的路人,齐齐退到路边恭恭敬敬的行礼。
“秦舍人好大的架子。”车外有人冷冷笑道。
秦机挥开帘子,而角度又恰好遮住俞明枝的脸,对车外的人灿然一笑,“郦御史,许久不见精神更为矍铄了。”
一听到“郦御史”三个字,俞明枝的眼中猛然迸发出恨意,放下巾子,偷听他们的谈话。
郦望山捋着花白的胡须,骑在高头大马上俯视着车内的人,“谢秦舍人挂怀。老夫听闻大理寺近来在审问万宝杨?御史台这边查到一些情况,想要参与到这桩案子的审问中,你看如何?”
秦机道:“郦御史直接请示尚书省,或者请奏皇上即可,何须问我呢?”
郦望山轻笑一声,意有所指,“秦舍人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总得听听你的意思。”
秦机直白的说道:“得郦御史赏识,秦某惶恐,秦某没有任何建议能说给您听。”
“好,老夫明白了,告辞。”郦望山策马,施施然的离去。
车夫投来询问的目光,秦机挥手道:“继续走,无需检查。”
守卫们有眼色,纷纷低头恭送秦舍人。
俞明枝道:“看来他们想对万宝杨下手了。”
秦机悠然道:“便叫他们有来无回。”
俞明枝道:“这个老头,面色和蔼,说话确实绵里藏针。爹从小教我许多,唯独没有教我辨识人心,换作不知真相时大约会以为他是个清廉公正的好官。”
秦机倾身过去,拿起滑落在位子上的巾子,里面的冰块已经化了,他换了一份给俞明枝,“日久见人心,你会认识很多不曾看清的东西。”
总是话里有话,俞明枝接过巾子覆在眼睛上,做最后的挣扎。
进城后,道路好走许多。没多时,马车不像之前静悄悄的等在僻静的小巷,而是正大光明的停在郭家大门口。
门口的家丁一见携手从车厢里钻出来的男女,慌慌张张进门通报。
俞明枝心里没鬼,大大方方的与秦机并肩穿过大门,走过青石板路,踏进堂屋。
灯火通明,郭家一家老小齐齐聚在堂屋,当中主位上的老太太一看进来的男女,脸色越发的阴沉严厉,手中木杖重重地敲打地面几下,发出的声音让胆小的郭运一家抖了抖。
她听闻失踪多年的大孙女找回来了,喜滋滋的连夜赶路回到郭家,谁料想这大孙女儿神不知鬼不觉的从后院里消失了,做为母亲的姚氏不知她的去向,院里的丫鬟仆从一个个支支吾吾,训问了半天才知晓原来秦舍人来过,并且带走了大孙女。
可是秦舍人什么时候来过郭宅,门房竟然不知道。
太荒唐了。
他们郭家虽然只是商户人家,但也有规矩。不管外面的官商人家如何,他们家是决不允许婚前私自外出的事情发生的。
特别是听姚氏说,大孙女因为流落在外,不通诗书、行为粗野见识短,总之样样都比不上二孙女。
她一听,这还得了?既然没有指名要谁嫁过去的婚约,左看右看也都是从小教育的极好的二孙女嫁过去才对,郭昌是精明人,断不会这么昏头,那只能说是大孙女在外面学了什么狐媚子的妖术,牢牢的吸引了秦舍人,就像她娘亲当年那样?
她转头又问郭曾氏,两三句后更是印证了心里的想法,不禁怒火攻心。
俞明枝走上前去,翩翩行礼,道一声:“祖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