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韩将瓷瓶里药粉倒了大半在纸上,刚包好,忽地想起来,“你要是不怕疼,我这里有药膏,药膏止血生肌效用更好,就是粘劲大,往下揭的时候要费些力气。”
魏珞淡淡道:“一并给我吧。”说着将撸起的袖子放下。
杨妡这才注意到,春寒料峭的二月,他竟然就只穿着一件单衫。
齐韩找出药膏,与药粉一块交给魏珞,又细细交代了用法,正掂起戥子称碎银,魏珞已掉头出了门,连个“谢”字都没有。
透过门缝,杨妡瞧见他解开马缰绳,翻身跨坐马上,扬起马鞭用力挥了下,根本没将齐韩的嘱咐放在心上。
齐韩也看到了,摇摇头道:“这些人就爱逞勇斗强,以后少不了苦头吃。”转头又向杨妡道谢,“多谢表妹相助。”
杨妡怔怔地望着门外,片刻才反应过来,笑道:“举手之劳谢什么,待会儿我倒是真要请表哥帮忙。”
齐韩笑笑不再客套,专心给那位等待着的中年妇人诊脉。
妇人长得五大三粗的,说话也直爽,不等齐韩问话,先自喋喋不休起来,“我身体一向结实,平常能顶个大老爷们,这几天不知怎么了,浑身上下不自在,站久了就觉得发虚发晕,齐小大夫,您快帮我瞧瞧咋回事儿,家里一堆活计等着呢。”
齐韩瞧瞧她脸色,又仔细诊过脉,问道:“今儿你吃过饭了吗?最近可沾过油水?”
妇人忙点头,“早起吃了,喝了一大碗清水粥,油水没沾过,家里米面都见底了,眼瞅着揭不开锅了,哪里还捞着喝汤吃肉。”
齐韩叹口气,“婶子没病,就是吃得少了身子虚,回去问问大叔舍不舍得把家里下蛋的母鸡宰一只给婶子补补,再买半斤红糖,每天冲了红糖水喝一碗。”
“齐小大夫,我这病不用吃药?”妇人狐疑着问。
“不用,”齐韩笑道,“也不收你诊金,回去熬得稠稠的米粥吃上一碗管保你头不晕了。”
妇人拖着虚弱的脚步慢慢离开。
杨妡将写好的膏脂方子连并自己素日涂抹的膏脂一并递给齐韩,“表哥帮我瞧瞧,这膏脂能不能用?”
杨妡最近一直临摹《颜勤礼碑》,一笔字已经有模有样了。
齐韩先夸一声“好字”,才低下头仔细揣摩。
杨妡正坐在适才妇人所坐之处,与齐韩相距不过尺余,倒将他瞧了个清楚。齐家人肤色都好,非常白净,齐楚这样,齐韩也是。
因为肌肤白,显得那双长眉便格外地黑。鼻梁不算挺,鼻头又带点圆,这样便少了些凌厉之气,而多了几分亲和。
唇不薄不厚,唇角略略上翘,跟张氏一样,自带三分笑意。
许是察觉到杨妡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齐韩脸上浮起可疑的羞色,头压得更低了些。
杨妡见他害羞不由好笑,问道:“表哥觉得怎么样?”
齐韩猛地抬头,瞧见她如春花般妍丽的笑靥,怔了下才答,“看方子没什么不妥当,你用多久了?”
“从七月开始用的,先是制了素馨膏脂,后来用桂花做过,还做过菊花的,不过菊花不好闻,做成了也没用,上个月制了梅花膏脂,还没来得及用。这瓶里就是一直用的桂花膏。”
齐韩打开瓷瓶闻了闻,又挑一点抹在手背上对着光细细看了看,点头道:“没事儿,不过你年纪尚小,里面滑石与麝香可酌情减一减……你要是不放心,我替你把把脉。”
杨妡痛快地伸出手,将袖口往上提了提。
因出门做客,杨妡今儿穿着鹅黄色亮缎滚着兔毛边的披风,里面是件浅粉色褙子,领口和袖口都绣着细密的绿萼梅,腕间套了只红玛瑙的镯子。
镯子有些大,显得她细白的手腕越发精致小巧,再衬上粉色袖口,嫩绿的梅花,像是一副美不胜收的图画。
齐韩又红了脸,迟疑片刻才将手搭上她的腕,中指定关、食指定寸,可无名指探了好几次也找不到尺脉,顿时神情发窘脸色更红。
杨妡只觉得好笑,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齐韩定定神才找准脉,屏息探了数息,低声道:“表妹心思太重了,肝气稍有郁结,往后要多往好里想往远处看才行。”
门口似有人进来,听到里头人说话,特意放轻了步子。
杨妡并没在意,笑道:“我没想太多,夜里睡得好,白天也过得很高兴,怎么会肝气郁结?”
齐韩扫一眼来人,再度伸手给杨妡试了脉,“从脉相看确实如此,不过不严重,平常多四处走动走动有好处。”
跟之前府医说得毫无二致。
可见齐韩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杨妡正要开口,只听身后人道:“你一内宅女子不安生在府里待着,到处瞎跑什么?”
杨妡愕然回头,竟然又是魏珞。
刚才不是挥着马鞭风驰电掣地走了吗,怎么又回来?
而且连衣裳都没换,袍摆袖口处处是血渍,走在大街上也不怕吓着人?
齐韩笑着招呼他,“刚才你那块银子有八分重,用不了那么多,我应找回你三百文。”
魏珞没搭理他,看着杨妡问道:“怎么过来的?”
平白无故地打听这个。
杨妡觉得奇怪,仍是如实作了回答:“坐富茂车行的马车。”
魏珞了然,难怪门口没有杨府的车,又没有护院跟着,原来是雇了外头的车,面色依然冷淡如冰,“没事赶紧回去,少在外头闲逛。”
“用你管?”杨妡毫不留情地反驳回去。她老老实实遵从他的话,能有多远走多远,他倒好,上赶着过来教训她。
魏珞淡淡地盯着她。
杨妡半点不示弱地回瞪着他,只是她身量本就矮,加之是坐着,气势上先就输了。可她输阵不输人,硬是仰着脖子与他对峙。
魏珞好整以暇地俯视着她,她跟前世一般无二的漂亮,尤其那双眼,清得如同深涧的潭水。只是,以前那水沉寂无波,总似笼着层水雾,而现在,她美丽的眸子里燃烧着火焰,这火使得她生动而鲜明。
跟之前一样,猝不及防地就灼热了他的心。
魏珞先自乱了阵脚,仓促移开视线
杨妡得意地抖抖裙裾站起来,不屑地撇撇嘴,到底自己是活过两世的人,怎可能在这个半大小子面前认输。
见她如此情态,魏珞心中热热一荡,唇角轻启,低低吐出几个字,“小丫头片子,也不怕仰得脖子疼。”
小丫头片子。
若不是主子对奴才的轻视之语,那就只有长辈对亲近的晚辈才这样说。
杨妡睃他一眼,只作没听见,跟齐韩道:“既然膏脂没事,我那就继续用了。”
齐韩点点头,“用也无妨……对了,正月空闲时,我倒是做过一些给阿楚擦手用,你问她还有没有得剩,不过就是防止手皴,并无香味。阿楚闲来也做的,以后让她多做点与你用。”
杨妡笑着道谢,只听魏珞在头顶又道:“没事赶紧回去。”
杨妡翻着白眼瞪他,“马车未正过来接,我娘说留下用过饭才走。”
“前头不远有家苏州会馆,苏州菜做得很地道。”
杨妡一口回绝,“不想吃,表姐已经做饭了,我想吃表姐做得菜。”
“是啊,家妹手艺不错,”齐韩听着两人一问一答知是相识之人,笑着问魏珞,“不知尊姓大名如何称呼?如果不嫌弃,也请留下尝尝家妹的手艺。”
“好,那就叨扰了,”魏珞满口答应,拱拱手,“在下姓魏,单名一个珞字。”
杨妡惊得险些跳起来,分明齐韩就是客套两句,他竟然就顺着杆儿往上爬,还答应得那么痛快?
齐韩也对牢他抱抱拳,“我姓齐名韩,魏兄先宽坐,我跟家母说一声,多加两道菜。”撩了门帘匆匆往后院去。
医馆里便只留下杨妡与魏珞两人相向而立,近在咫尺,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魏珞比杨妡高出许多,杨妡平视过去,正瞧见他衣袍的领口,上面既没有繁琐的绣花,也没有宽大的襕边,就只是简单的用灰蓝色丝线收了边。
莫名地,杨妡觉得有些紧张。
不同于之前在庙会那次,他站在她面前的那种巨大的压力,而是屋里莫可言说的气氛让她无措,以致于手脚都无处安放似的。
杨妡掩饰般轻咳一声,问道:“你怎么伤了胳膊?”
魏珞毫不在意地说:“去锦衣卫找熟人,跟他比试了一下。”
进京才几个月,在锦衣卫也有了熟人?而且既然受伤,锦衣卫衙门里会没有伤药,还特地跑到这么个小医馆里?
杨妡心头冒出许多疑问,只苦于交情尚浅不可多言,默了片刻,忽而郑重地行个礼,“多谢你先后两次相救,也向你赔罪,要不是因为我,也不会连累你被撵出府。”
魏珞浅浅一笑,“与你不相干,我本来就不想在那府里待。”
杨妡低声道:“可总是因我而起……分明是三表舅做错事,为什么要赶你出府?这也太不公平了,你且看着,总有一日我会教他身败名裂,为世人所不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