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屋里都是女子,张氏自不好挽留,便嘱咐几句,“好生看看那少年的伤,该舍银子就舍银子,以后你们骑马可得当心,不说摔着自己就是撞到别人也不好。”
魏珞恭敬地应着离开。
素罗代张氏送他至门口,回来时,悄声禀告道:“安七爷与秦二爷伤了人本想一走了之,表少爷说不过十几、几十两银子的事儿,要是走了,这附近离着六部近,围观者肯定有六部的人,各位又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保不齐被人参奏一本给家里大人惹麻烦,所以他们才留下给受伤的少年请了郎中。”
“合该如此,”张氏赞同地点点头,“穷苦人家看病疗伤不容易,赔些药钱正是应当。”说着不免想起秦夫人说过的话,说魏珞一双眼沉静得可怕,根本不像十五六岁少年人的眼。
在张氏看来,哪里就这般夸张了。
虽说魏珞礼数太过周到显得老成,可总脱不开少年习性,换成杨峻或者魏璟,怎可能随身带着木刻小动物送给人玩儿?
侧眼瞧见杨姵手里的兔子,张氏笑着赞道:“刻得还真不错,难得连胡子都丝毫不乱”。
杨姵应道:“对啊对啊,三表哥手真是巧,上次阿妡就说他可以在庙会摆摊卖……不知道下次再见到他,会不会带几样新的,其实我最喜欢小猫和小狗。”
杨妡抬手点一下她的脑门,“你这就叫得陇望蜀,得寸进尺。”
杨姵捂着脑袋嚷疼,又想伸手还击。
张氏竖起手指“嘘”一声,低笑着喝止:“行了,都安生用饭,让外头人听见了笑话。”
天兴居的饭菜偏重扬州口味,有点甜。
张氏跟杨姵吃着还好,杨妡却不太喜欢,她更喜欢鲁菜,咸鲜味足。但吃惯了府里厨子做的京都口味的菜,换个新鲜菜式也还不错。
杨妡静默无声地品尝着菜肴,脑袋里乱哄哄的全是魏珞厌憎疏离的眼神,可那天她从萃芳园衣冠不整地逃出来,他看着自己,虽说是冷漠,却明明还有一丝丝的关心与怜惜。
想起自己前世活了二十五年,又是在迎来送往的欢场谋生活,三教九流各型各色,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却竟连个十五六岁少年的眼神都看不透识不清。
不由自嘲地叹了口气。
正思量着,门外传来纷乱吵杂的脚步声,店小二高声道:“前面雅七空着,正适合诸位吃酒。”
是旁边的雅间来了客人,客人似乎还不少,椅子响了好一阵才归于安静。
没多时又传来嬉笑声,“咱几个都舍下银子,却唯独薛兄消受了美人恩,待会定要多喝几杯,庆贺薛兄小登科。”
紧接着有人回答,“一定一定,幸得诸位承让,教我占了先机,惭愧惭愧!”
话语里,带着不属于京都口音的腔调,赫然就是薛梦梧!
杨妡不由竖起了耳朵。
先前说话那人道:“咦——话不可如此说,我是绝对没有谦让的,只可惜人才不如薛兄风流倜傥,未能得偿所愿。薛兄既已尝过滋味,可愿给诸位说说是如何采到头一抹红?”
杨妡心头一跳,正要细听。
张氏已红涨着脸低声道:“别吃了,赶紧走。”
杨妡马上放下筷子,杨姵正吃着,浑不知发生了何事,疑惑地问:“婶娘,怎么了?”
张氏拍拍她肩头,“突然想起家里有件急事,你喜欢哪样菜吩咐小二包起来带回去,或者以后得空再来吃。”
杨姵虽不解,却极识趣,笑道:“那太好了,下次还跟着婶娘出来。”
隔壁好像也听到了这边的声音,猜出是女客,声音越发肆无忌惮,“说出来让哥儿几个都过过瘾,这刚开的花骨朵到底是怎样鲜嫩怎样可口?”
这会儿先前没明白的丫鬟都隐约知道了什么,个个红着脸不说话,动作极快地伺候杨姵与杨妡戴上了帷帽。
走出天兴居,杨妡发现适才聚集围观的一群人早已散去,唯路面仍有斑驳血迹彰示着曾经发生过冲撞。
杨妡心里一动,扬手唤护院过来:“被踩伤的那人怎么样了,可严重?魏家三少爷几时走的?”
护院“啧啧”叹道:“那人真是命大,不但五脏六腑没事,腿也好好的,就是摔伤了皮肉,少不得吃点苦头。秦二爷赏了银子,母子俩谢天谢地地走了……魏三爷跟那些人一道往西边去了。”
杨妡点点头扶着红莲的手上了马车。
杨姵听到她跟护院的对话,笑着打趣,“我以为你又得给人施舍银子。”
杨妡斜她一眼,“我是想给,可也得找得着人……不过也论不到我给,三表哥不是在嘛,还有那几个闯祸的,哪个手头没银子?”
两人低声说笑几句,因见张氏正襟危坐面色不虞,互相对视一眼,知趣地闭口不言。
时过正午,双榆胡同已开始热闹起来,隔着车帘能听到沿街传来或娇媚或甜腻的嬉笑声,又有扬琴伴着洞箫奏出缠绵婉转的曲子,好几次杨妡差点按捺不住想聊开帘子看,又生生忍住了。
回到二房院,张氏打发走下人,立刻沉下脸:“以后再不许去那种地方,以前的事儿也不许再提,都什么不干不净不三不四的东西?过去的把它忘了,你就是堂堂正正的文定伯府姑娘,生在杨府长在杨府的杨五姑娘!”
一句话如醍醐灌顶,杨妡立刻醒悟到自己的错处。
这几个月,她始终纠缠于前世,纠缠于杏花楼薛梦梧,岂不知,过去的宁馨已经死了,与宁馨相关的恩怨情仇也已经了断。
眼下她是杨妡,要过得是杨妡的日子,跟杏花楼与薛梦梧完全不相干的日子。
未来会怎样,她不知,张氏也不知,要靠她自己用心一步步地走下去。
想到此处,杨妡“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恭顺地应道:“女儿明白!”
张氏见她这般乖巧,先前准备劝服她的一席话尽都咽了回去,温声道:“我知你聪明,就不多啰嗦了,以后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先仔细想清楚再去行……快起来吧,仔细地上凉。”
杨妡起身,亲自服侍张氏换过衣裳,散了发髻,才回晴空阁。
对着镜子梳头时,杨妡想起魏珞送的大雁,便将先前那只也寻出来,摆在一处。
冷不防发现,这两只看着似乎是一对儿的。
先前那只明显高大健壮,脖子也长一些,像是公雁,今天得的那只则更娇小,该是母雁。两只靠在一起,公雁扑扇着翅膀不是想飞,竟是欢喜雀跃,而母雁弯了脖子则是娇羞。
都是崖柏的木料,而杨姵那只兔子是核桃木刻的。核桃木远不如崖柏珍贵,且没有那种独有的清香。
平白无故地,魏珞送她一对大雁做什么?
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杨妡无心深究,不管怎样,她实在不想嫁到魏家去,单想想魏剑啸那个无耻之徒就够恶心了,还有个明显不喜自己的毛氏,还有魏璟……现下他分明还是个温文尔雅的清俊少年,听张氏说连房内人都不曾有过,又怎地变成那般暴虐?
杨妡百思不得其解,摇摇头将两只大雁尽都收在盒子里。
接下来几日,杨妡不再胡思乱想,每天只循规蹈矩地往松鹤院请安、跟着吴庆家的学针线,再就与杨姵一处练字,做做膏脂,夜饭仍是到二房院去吃,却连着好几日不见杨远桥。
天启帝登基刚两年,百废待兴人才稀缺,故而连开两届恩科。春天会试高中的进士经过半年多的培训磨炼已有几人显出肱骨之相。
每年的冬月与腊月是考政论绩选派官员之时,而九月开始杨远桥就要忙着调查各处需升贬或者调任的官员,又得举荐合适人选,故而十天倒有六七日留宿衙门不得归家。
杨妡与张氏乐得清闲,趁机商定了送给魏氏的生辰贺礼以及送给杨娥的及笄礼。
给魏氏的是额帕,杨妡选中墨绿色素锦料子,里面衬上细棉布,外面用银线绣一圈宝相花,再请银铺的匠人镶上几块猫眼石。
给杨娥的则是一对嵌绿松石的赤金小簪,花样也是杨妡画出来的。
这几天,杨妡就按照吴庆家的指点,专心地练习绣宝相花。等她终于把额帕绣好,已是八天之后,恰好杨远桥休沐便主动提出将额帕送到银楼。
杨妡见杨远桥与张氏均都穿了出门衣裳,情知两人要一道去,便识趣地没有要求跟着,而是到了杨姵所在的晴照阁。
杨姵也在准备寿礼,她是要送六十六本《金刚经》,这会儿正聚精会神地抄写。
给长辈送礼讲究个“诚”字,杨妡不便代她抄经,就在旁边研墨。
及至抄完一页,杨姵放下笔,揉着手腕道:“累得我手疼,脑仁也疼……刚才那页差点就写成了,谁知打个喷嚏手一抖,前面的工夫都白费了。”将手伸到杨妡面前,“今天用的是桂花香脂,有股甜香,但不如素馨花的香。”
她肤色发黄,手型却极好,十指尖尖,关节处一排小肉涡,这样的手预示着人有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