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暮寒在心底喃喃自语,他悄然选了个隐蔽的地方,小心地将风筝重新固定,再将自己的手脚固定在手环、脚环之内,准备御风而行。
“苏暮寒,你要做什么?”隔着数十丈的地方,忽然亮起一盏昏黄的灯笼,映着苏暮然戾气大盛的狰狞面孔。
苏暮然健步如飞,向苏暮寒飞奔而来,阴沉的话语似是从牙缝里挤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身上留着西霞皇室肮脏的血,便是玷辱了大周皇室的血脉。如今大难临头,你不与众兄弟同生共死,反而要独自逃走,真是懦夫。”
苏暮寒冷冷一笑,疾步踏上城墙的垛口:“人各有志,族兄,我已与光复先生告辞,如今也与你别过。山高水长,后会无期。”
眼见苏暮然就要扑到眼前,苏暮寒迎着呼啸的北风,凌空往下一跃,便扑进漫天的风雪中。他借着风筝飘飞之力,操纵着手上的线绳,开始往城外飘去。
苏暮然迟了半步,没有抓到他的臂膊,只来得及撕裂了一小块风筝上的油纸布。他恨得咬牙切齿。吃啦一下撕下自己一片衣襟,再迅速将灯笼泼翻,连火带油浇上自己的衣襟。
挟裹着衣衫火苗的羽箭腾空而起,直直射向正在御风飞行的苏暮寒。
第七百五十二章 母子
被朔风所阻,苏暮寒飞行的速度并不快,眼见苏暮然那枝带火的羽箭破空而至,苏暮寒操纵着风筝艰难地躲过,一丝火星却被风卷向风筝的油纸面,瞬间便卷起火舌。
“该死”,苏暮寒低低咒骂了一声,将右手从钢环中取出,奋力拍打着火苗,想要将它熄灭。单手操纵的风筝失去了平衡,在空中变得摇摇摆摆,一路倾斜着往西霞官兵大营的方向飞去。
方才苏暮然在衣裳上故意浇了灯油,一点火星大有燎原之势,顷刻间便烧着了骨节,在夜空中开成一朵绚丽的花。
苏暮寒手忙脚乱,更兼风筝右翼着火变得轻重不匀,一时在空中摇摇欲坠。
他本是精确地测算了方向,想要一直飘往从前那处小树林间,借着夜色深浓远走高飞。如今被大火所阻,风筝刚飞到西霞营地便呈了下坠之势,更兼火苗舔上他的大氅,腿间传来一阵炙烤的疼痛。
苏暮寒死死拉着手中的绳索,却阻不住风筝直直往下坠落。死神仿佛就在眼前,西霞大军的帐篷在眼前蓦然放大,白雪覆盖的土地冷硬无比。
顾不得身上有火舌渐渐蔓延,他拼力阻止风筝下坠的势头,耳旁全是呼啸的风声。只听嘎吱一声,却是风筝的整个右翼被火烧断,半只翅膀从中折断,这下风筝坠势更猛,几乎无法操纵。
苏暮寒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结结实实摔在一片冰天雪地之间,头颅堪堪撞上一块突起的石头,鲜血立时喷涌。
失去意识之前,苏暮寒并没有感觉到多少疼痛。他好似身在云端,隐约有几道白练挟着满天的雪光卷住自己的腰身,然后又是清脆的裂帛声音。
头上的鲜血染红了雪地,如同琉璃世界的一片白雪红梅。苏暮寒在地上轻轻抽搐了两下,眼睛便沉重地阖上。
方才夜空中那一片火光冲天而起,负责守卫的西霞军士大声呐喊,早惊动了军中的罗绮。她以闪电之势冲出营帐,正瞧见苏暮寒如火人一般从高空坠落。
数十丈的距离,若是掉到地下必定粉身碎骨。
电光火石之间,罗绮眼前全是楚朝晖满目凄然的面庞。她倏然腾空而起,身形与片片飞舞的雪花融合在一起,手中白练如一抹袅袅白烟,裹住苏暮寒的腰身,将他下坠的身形阻得一阻。
白练韧如蒲草,却力有千钧,卸去大半苏暮寒高空坠落之力。伴随着清脆的裂帛声,苏暮寒虽然结结实实摔落在地面,却无有性命之忧。
罗绮凌然几步抢上前去,挥掌将苏暮寒身上火苗扑灭,早有士兵抢上前来,将苏暮寒从烧得面目皆非的风筝上解下,送去里头营帐。
李之方在边城之中坐镇,此定并未亲征,而是小李将军统揽靖唐关之战。
他立在苏暮寒榻前,瞧着昔日神采飞扬的少年如今满目凄然,手上脚上都有烧伤,后脑勺鼓起一个大包,又是一片鲜血淋漓,简直惨不忍睹。
忆及当年姑苏皇城之中,两人鲜衣怒马把臂同游,正是春风得意,奈何一步踏错成了遗恨万古。他轻叹了一声,还是吩咐军医先行救治。
第二日风雪更盛,一直紧闭城门的靖塘关上居然挑出几面白旗。黄捷立在城头请西霞的士兵传讯,他要与西霞的主帅对话。
昨夜苏暮然阻不住苏暮寒,匆匆去给苏光复送信,才惊见他已然梦断黄泉。
炕桌上大大的“降”字刺得人一阵心痛,回首这些年来岁月蹉跎,终将一事无成,无论是黄捷、童大海,还是苏暮然,都是久久无言。
三人枯坐良久,童大海率先拍板:“光复先生的意思我晓得,三万兄弟尽是效忠大周的子弟兵,先生必是不忍他们一道黄泉路上做鬼,便降了吧。”
打从反出西霞的那一刻,黄捷心里便存了死志,他也无惧再做西霞的降臣,成为李之方手上的俘虏。为了手下三万兵将,黄捷忍痛点了点头。
苏暮然端正地冲着苏光复的遗体拜了几拜,也冷静地立起身来:“暮然听从两位将军的提议,遵从光复先生的遗愿。”
靖唐关内彻夜火把通明,黄捷连夜召集了几位军中将领,宣布了明日投降的决定,又将苏光复简单装殓,葬在离营地帅帐的不远处。
遗恨千古,苏光复梓棺的方向遥对姑苏皇城,算是对大周曾经的缅怀。
黄捷在城墙上终于等得小李将军催动马匹来到靖唐关下,他在城头抱拳拱手:“李将军,黄某戴罪之身,任凭军中处置。我这手下三万人马却是无辜,恳请将军高抬贵手,放他们一条活路。”
小李将军手中马鞭遥遥一指,向黄捷喝道:“你身为西霞将领,却与叛贼同流合污,绝无饶恕之理。如今既有心投降,还不速速自缚,打开城门?”
黄捷抱拳拜谢,靖唐关的城门缓缓打开,高高的吊桥放下,黄捷与童大海一身白衣缟素,领着三万士兵齐齐受降。
小李将军瞧得他们身着孝衣,士兵们腰间还系着麻绳,晓得是苏光复故去,到不曾惊扰逝者,反而命黄捷留人看守他的坟冢。
大军凯旋而归,瞧见被一幅担架抬进来的苏暮寒,楚朝晖踉踉跄跄走上前去,弯下腰来捧住了儿子枯瘦蜡黄的脸。
大滴大滴的泪水落从楚朝晖眸间汩汩流出,打湿了苏暮寒的衣衫。她颤抖着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苏暮寒依旧英武的俊眉,忍不住哽咽出声。
明珠与辛太妃一左一右,从两旁搀住了她。罗绮轻轻劝道:“夫人不必伤心,苏少爷性命无忧,只是被石头撞击到了头部,这些日子一直在昏睡之中。如今到了边城,请军医们好生救治,一定会吉人天相。”
不管经历了多少是是非非,母子间依旧十指连心。楚朝晖忍着眼泪拼命点头,命人将苏暮寒安置在自己大帐之中,又将火盆移到他的榻前。
“暮寒,你醒来;暮寒,你睁开眼睛看一眼母亲”,楚朝晖的泪合着深情的呼唤,暖暖包容着陷在沉睡中的苏暮寒。
第七百五十三章 失忆
纵然被苏暮寒伤到千疮百孔、纵然当日抽刀断水撇却亲情,楚朝晖如今依旧虔诚地祈求上苍给儿子一条活路。
更漏渐深,一点油烛昏黄,天色又由暗渐明。楚朝晖彻夜不眠,跪在观音大士像前认真地抄写着佛经。
天色渐明,楚朝晖挺了挺有些僵硬的脊背,恭敬地捧着抄好的经文焚在观音大士像前的火盆里,俯身深深地拜了下去。
晨曦初露,外头的鹅毛大雪不知何时停了,久违的暖阳透过厚厚的云层,将一缕碎金般的阳光投到一直沉睡不醒的苏暮寒脸上。
楚朝晖忽然感觉到被她握在手中的儿子僵硬的手指轻微弯曲了一下,她激动地立起身来,端详着儿子的面庞,一颗心忐忐忑忑,提到了嗓子眼上。
苏暮寒纤长的睫毛微微眨了几下,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那缕金灿灿的娇阳有些晃眼,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挡,一双清澈的眸光撞在朝晖关切的脸上。
“母亲”,苏暮寒开心地呼唤着,咯咯笑了几声,想要伸手去拥抱楚朝晖:“母亲是来唤暮寒起床的么?”
这么一使劲儿,牵动他头上与腿上的伤口,苏暮寒不由哎约一声,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刚刚探起的身子又软软倒了下去。
“暮寒,你醒了,你终于醒了”,楚朝晖喜极而泣,她忽拉拉掀起帘子,大声地开口唤人:“军医,快请军医过来。”
军医替苏暮寒施了针,又开出安神宁气的方子,明珠忙忙抓了药,在外头支起药锅子,小火慢慢熬着。
苏暮寒好似有些懵懂,却极配合军医替自己瞧病。见明珠端了药进来,他极有礼地说了句“有劳姑娘”,便大口咕咚咕咚便喝了下去。
明珠端着空碗与楚朝晖对视,两人心下都有些诧异。她常伴楚朝晖身侧,与苏暮寒颇为亲厚,苏暮寒自来都称呼她一句明珠姐姐,从未生份到以姑娘相称。
见楚朝晖一脸担忧,苏暮寒反而悄然去握母亲的手,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母亲放心,暮寒没有那么痛,方才只是不小心碰到了伤口,如今喝了药,感觉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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