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米晶莹,玉碟剔透,红豆酥软,厨房里连器皿搭配都用了真功夫。胡氏替婆婆打理中馈,老太君与慕容薇的称赞叫她微微红了脸。
众人陪着闲坐片刻,从浣溪堂的景致聊到穿着打扮衣服首饰,慕容薇一直端着清甜的笑意,间或说上切景的话语,言谈间十分的知情知理。
听老太君细细问皇祖母的安康,慕容薇立起身子回话,对长辈十分恭谨,看得胡氏暗暗讶异。
慕容薇骄纵的名声在外,往昔过府的傲慢犹在眼前,今日的女孩儿却仿佛变了个人。
容色依旧娇美,性子更加沉静,态度谦逊可人,寻不到平日半分骄纵的样子。胡氏不由多打量了几眼,见那妆容清浅,衣饰低调,心里尤为感叹,到底不枉小姑实心相待一场。
老太君提起乔浣霞,喜怒不形于色的面上带出一丝担忧,“有日子没见你皇祖母,正月里正该去拜见,到时兰馨随着”。
夏兰馨忙起身答应,见老太君已有倦色,慕容薇不待老太君端茶便先告辞出来。
老太君直待众人走远,微微阖着的双目才张开,目光澹然有神,哪里有一丝疲态,她轻轻抚弄着指上浓碧的一枚祖母绿戒指喃喃有声,语气里满是伤感:“浣霞,一晃眼咱们的孙辈都这么大了。七年了,你何时能好起来?”
老太君的唏嘘,众人自然没有听见。
出了浣溪堂,院中景致已与来时不同。胡氏雷厉风行,不过片刻功夫,各处已经重新布置,一泒花团锦簇,处处彩灯高悬。
隔着水榭,搭好的戏台上是联珠班在唱拿手的《蟠桃会》,唱腔远远传来,即热闹又悠扬。
慕容薇早已料到,并不吃惊。到是夏兰馨,霎时张大了眼睛,呢诺迟疑了片刻,又不感兴趣地转过头来。
吩咐流苏几人远远跟着,慕容薇只说与夏兰馨有私房话要话,两人相携着往知兰苑走去。
夏兰馨平时喜武,不爱脂粉,闺房连带她这个人都走粗枝大叶的路子,每每叫沈夫人无语。今日虽有沈夫人吩咐的喜庆二字,也不过比平日多添些古玩摆件。
园子里添了红毡,六盏新制的琉璃灯悬了大红穗头在廊下摇曳,算是贺她的及笄。到是内院里来往的奴婢们换了吉服,青袄青裤外一色玫红掐牙的比甲,头上别一朵小小的红绒花,显得分外喜庆。
今日被丫头们好好打扮了一番,夏兰馨比平日多用两支钗钏,再描一个淡妆,两晕染了嫣红,飒爽里平添几分娇艳。
秋香色云锦雪狐罗衣,繁复的酒红色金线描绣瑞云芝兰百褶长裙,装扮不似往日,人依旧是那个人。慕容薇瞧了再瞧,忍不住将头轻轻倚上她的肩膀。
夏兰馨,上一世为给她三哥拖延时间,一人仗剑把守密道,斩杀苏暮寒军百余人,最后被乱箭射死。此后,她的三哥夏钰之,第一个扯起反对苏暮寒的大旗,领着一只义军转战多年。
这些情景,她无缘亲见,是当年的温婉一件件一桩桩讲给她听。
夏钰之的义军之后,还有自己的姑父与表哥领的另一只义军也揭竿而起,与夏钰之遥相呼应。
虽然最终都失败了,如今一想起这些铮铮男儿,慕容薇双眼就变得湿漉,怕被夏兰馨发现,转而牵着她的衣袖撒娇,“兰姐姐,被雪迷了眼,替我吹吹。”
夏兰馨刀子嘴豆腐心,一面嗔怪地以指点上她的额头,“偏不要人侍侯的也是你,如今支使我的也是你”,一面小心地替她吹了吹眼睛。
发觉慕容薇确实眼睛微红,夏兰馨将手中那把耦合色香罗伞的大半罩在慕容薇头上,两上加快脚步,进了她的闺房。
第十七章 出岫
外厢里,夏兰馨的三哥、金吾卫副指挥使夏钰之早已等候。
早些年常随祖母进宫,自小玩到大的几人也没忌讳可避。慕容薇亲亲切切唤一声三哥,止了夏钰之的礼,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夏兰馨的书房。
夏钰之比苏暮寒年长三岁,已经入仕。当逢乱世,夏钰之不愿像父兄那样习惯以笔制世,而是师从祖母的长随,练出一身上阵杀敌的好本事。
常年习武,十八岁的夏钰之已经全然褪去少年的青涩气,如今身量长成,身姿傲然挺拔,器宇轩昂,举手投足间都是一股凛然之气。
青年眉目皎皎,在与妹妹及慕容薇说话的时候,身上的气息不自觉化为淡淡的柔和。
慕容薇昨日的信他瞧过,然后立刻丢进了妹妹的手炉,亲眼看着化为灰烬。
印象里这是慕容薇第一次这样相约,他有心当她胡闹,心里却总不踏实。索性今日告过假,众人去二门迎慕容薇的时候,他悄悄从后门来了妹妹院里。
夏兰馨招呼人准备茶点,慕容薇摆手制止,轻轻推她脊背,低低央告请她守门。
夏兰馨尽管疑惑重重,却也晓得轻重,她抬脚出门,将身后房门紧闭。
书房里,慕容薇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夏钰之。时隔经年,想像着他带领义军的模样,蓦然泪盈于睫,潸然欲滴。
那双眸灿若点漆,被泪水打湿,墨画秋波一般,撞得夏钰之心上一荡。他收敛心神,如同对着自己嫡亲的妹子,柔声问道:“阿薇,是谁欺负了你,三哥替你出气。”
腊八节那一幕传得沸沸扬扬。罗嬷嬷能约束璨薇宫的奴婢,却约束不了整个宫廷。
流言从宫里传到宫外,慕容薇骄纵的名声更上一层高楼,连累皇室威严屡屡被人挑衅。夏钰之掌管金吾卫,早就有心拨开这团迷雾,拔出萝卜带出青泥。
慕容薇知他所想,摇头一笑,恍若水面无波,半点不起涟漪:“些许流言,身正不怕影歪,三哥不必在意。”
见夏兰馨书案上摆着磨好的浓墨,慕容薇淡紫色的衣袖轻扬,信手写了两字,叫夏钰之来看:“三哥,这个你可熟悉?”
夏钰之低头看去,慕容薇没用素日的梨花小楷,而是信笔挥出两个狂草大字。笔锋烈烈如肃杀秋风,雪白的宣纸上浓黑的“出岫”两字分外醒目。
夏钰之面色不改,依旧端着柔和的微笑,只是覆在身后的手因激动握掌成拳,指甲掐得自己生疼:“阿薇,这两字有何深意不成?”
慕容薇倚案嫣然而笑,欣赏地望着夏钰之泰山崩于眼前不变色的面容,由衷地佩服自己这位世兄。
出岫是前世夏钰之自创的暗势力,本为着皇室与京城的安危,后来就成了那队义军的前身,多年以后才真正被叫响。
算算时日,夏钰之如今不过刚刚筹备,她要夏钰之信她,也只能暂时利用前世的记忆。
看着慕容薇再次提笔,夏钰之心跳蓦然加速。
若方才还能处变不惊,看着慕容薇行云流水一般写下的“武陵巷青阳楼”六字,他忽然变得颓然。
眼前的女孩子,他几乎看着她从小长大。若不是知道她心悦苏暮寒,他也曾想过要呵护她一生。
他是熟悉她的吧?怎么忽然变得如此陌生。依旧是容光胜雪、言笑晏晏,从未改变的娇憨烂漫,竟在这一刻变得深不可测。
慕容薇将笔搁在青玉兰草纹笔掭上,回眸而笑:“三哥,再加上这几个字,你该熟悉了吧?”
衣袖带起一阵疾风,慕容薇刚搁下笔的手腕被夏钰之忽然抓住,夏钰之目光锁紧,语气里骤然带了焦躁与不甘,“阿薇,你,从何处听来?”
出岫这个名字,自己三月前方才拟定,如今刚刚牵头,夏钰之把大本营安在京城武陵巷内一家普普通通的酒楼,名字就叫做青阳楼。
偌大的京城,以慕容薇这样的身份,又怎么会听过这种小地方,却说得这样笃定,轻松道破了他连皇上跟自己的祖父都未坦白的隐秘。
掌管金吾卫,内忧患不除,锦绣繁华的皇城从未给他安定之感,更多的是风雨飘摇里的阴晴不定,夏钰之早学会了未雨绸缪。
从小祖母教他,手里的筹码越多、越不被人所知才好用,夏钰之一直认为自己学得极好。
龙虎大将军守住边疆,夏家捍卫京城,这是他生就的职责。兄长习文他从武,祖父祖母治家,教夏家子孙文武必须相彰,他一步一印,走得踏实大胆,也小心翼翼。
想到这里,夏钰之的呼吸变得沉重,脑海中千万个画面闪过。皇城、大殿、军营交替而过,心境从未有过的沧桑。
连慕容薇知道了,那么皇上、皇后、苏暮寒,这些她身边最亲近的人,或许还有更多自己想不到的人,都已经知道,他以为最好用的一把尖刀还未出鞘就将夭折,心里有太多不甘。
慕容薇读懂了他的心思,轻轻走到他的面前,低声说道:“三哥,你不必颓丧。我能知道出岫,纯粹机缘巧合,并不是三哥以为的那样。”
“三哥,我信你、信出岫,只怕三哥不信我,才出此下策。”慕容薇长睫如颤动的羽毛,淡淡抬眼之际,眼神份外幽深。
那里面,似乎有浓浓的苍凉,更多的,还有深重的的恨意?
“阿薇”,夏钰之艰难地开口,“还有谁知道?”
慕容薇缓缓摇头,她举起右手,面向西方,“再无别人。我发誓除三哥外,绝不跟任何人提起,若有违此言,叫我尸骨不存,混无所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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