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王妃陈氏去世后,睿王秦渭越发醉心山水书画。时常有人见他携一个小童,带一样乐器外出游玩。
然而朝廷似是忘记了他是个丧妻的鳏夫。王妃陈氏离世数年后,也无人再提起他续娶一事。他府中的杂务全数交给长史管理,倒也井井有条。
弘启十一年,在他离京十一年后,他终于收到圣旨,要他回京为寇太后祝寿。
二十来岁的他强自镇定,却兴奋得一夜未眠。
他要回京城了!他要去拜见母后了,还要给母后祝寿!他一定要给母后献上他最珍贵的贺礼,他要让母后明白他的孝心。——虽然过去十年间,母后每年生辰,他都不曾忘了命人献上贺礼,但今年不一样,他可以亲手将贺礼呈到母亲手上。
到底献什么贺礼,睿王思索了好久。金银珠宝玉器之流,母后见得多了,一点都不稀罕,且并不能体现出他的心意。
冥思苦想之际,秦渭忽的心中一动:有了!母后好佛,又好画,何不送母后一幅观音祝寿图?
秦渭连夜铺纸研墨,提笔作画,倒也颇能看得。
然而墨迹未干,他就转了念头:恐怕母后不会喜欢吧?他从小学画,小时候也曾拿了自己做的画给母后看,但母后明显不喜欢。
这么一想,他又有些沮丧了。
心念急转,他想起一个人来:吴大家。
吴大家的画号称本朝一绝,千金难买。他记得母后曾经夸赞过吴大家的画极具风骨,韵味独到。可惜他早已封笔多年,不再作画。想求他的画,可不大容易。
秦渭知道吴大家隐居之地离睿王府不远。他骑了马,直接去找吴大家。
吴大家住在落云山上,山路崎岖,他在山脚下弃马而行
毫无意外,他吃了闭门羹。
在吴大家门外站了两天两夜,从小没真正吃过苦的他饿得头昏眼花之际,才得以进入吴家。
吴大家的孙子,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道:“真傻,就不知道在外面吃点东西喝点水?”
秦渭微愣,扯了扯嘴角。
听他说明来意后,吴大家捻着花白的胡须,摇头道:“谢王爷抬爱,可老朽已经封笔,不再作画啦。王爷另请高明吧。”
秦渭笑笑:“还请吴先生破例一次。”他郑重施了一礼,沉声道:“小王因为种种缘故,十余年不得在母亲跟前尽孝,每每想起,自责不已。今年得到了机会,实在是很想博母亲一笑。”
他说的诚恳,吴大家不由地沉默了一瞬,可惜并未同意。
秦渭许以重金,又在吴家磨了好几日,不顾王爷之尊给吴家挑水劈柴做苦力。吴大家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老三,你过来。”
“老三”即他的那个小孙子立时跑到跟前,垂手而立,“爷爷。”
“爷爷今天教你观音祝寿图。”吴大家轻声道。
秦渭闻言瞬间眼睛发亮。他想,这是吴大家委婉同意作画了!他连忙上前帮着铺纸研墨。
老三撇了撇嘴:“爷爷,我不想学。”
秦渭心里一颤。
好在吴大家并没有管孙子,他手持笔,低了头在纸上作画。不多时一幅观音祝寿图已经完成。
秦渭扫了一眼,见纸上观音极为传神,他大喜,连连道谢。
老三瞧了一会儿,也跟着画。同是观音祝寿,却是不同的类型。
“嗯,有些模样了,可惜还欠火候。你怎么把观音娘娘画的这般僵硬?”吴大家评着孙子的画作,却对秦渭道,“那幅没用了,王爷拿去吧。”
秦渭心情甚佳,重谢了吴大家,携画卷离开。
寇太后的千秋节在八月二十八,但秦渭存了个私心,他想在中秋节前赶到京城。这样,他还能和母后一起过个中秋。
人月两团圆是什么滋味,他已经很久没感受过了。
睿王一行日夜兼程赶到京城时,还不到中秋节。
可惜他的一腔热情终究成了空。寇太后的千秋节上,他献上去的吴大家的画作,在母后眼里,尚比不得一个十岁孩童的画。
众目睽睽之下,母后连一声“两个都好”都未曾说。
之前求画时,吴大家一直不同意。进京途中,一路紧赶慢赶,风尘仆仆……秦渭丝毫不觉得艰难,可是八月二十八日,母后的一番话,却教他感到了久违的疲惫。
秦渭没有在京城留太久,母后寿辰过后的第三日,他就如母后所愿离开了京城,回到了他应该待的,属于他的睿王府。
这是他第二次离开京城。
离京前,他的皇兄,现在的皇帝秦瀚召见了他。
不如记忆中年轻的皇帝拍着他的肩头安慰他:“诶,五弟不必担心,朕自会好好孝敬母后……”
秦渭身体微僵:“是,母后这里,皇兄要多多费心了。”
“真不多留几日?”皇帝试探,“朕还想着跟你皇嫂商量,帮你再选个王妃呢。那陈氏去世也有多年了,知道你重情意,可也不能一直心系旧人,让王妃的位置空着啊……”
秦渭摆手:“不留啦,臣弟还记挂着王府里的秋菊,回去的迟了,就要错过花期了。”
他知道他不能久留。——其实他并不留恋京城,比起皇宫,还是睿王府更舒心一些。但是皇宫里,有他的母亲。
他能感觉出来,母后似是并不喜欢他提前回京。——当然,可能母后不喜欢的不单单是这一点。
进京之前,他非常期待。可是进京以后,他就明白,这里并没有什么人欢迎他,包括他的母后。
皇帝轻“唔”了一声,没再说话。
弘启十一年的京城之行,对睿王秦渭而言,就像是一场梦。这场梦很快就结束了,而且完全不按照他期待的来上演。
或者说,这一年的京城之行,打破了他做了很久的一个梦。
睿王秦渭试着从那场梦里清醒。他不贪政,不结交京官,老老实实做个富贵闲王,每日寄情山水,醉心音乐,看上去惬意极了。——除了他知道他身边有不少皇帝的人。
京城里发生的事情离他太远了,他不去想,不去看。如此匆匆数年,他倒也勉强悟得一些道理。
有时候,他也在想,也许他这辈子都是这样了,可惜就是孤单一些。
弘启十六年,九月初四,这一日清晨,阳光明媚,秦渭带着一个童仆,又带了埙,前去拜访吴大家。
自那年他从吴大家那里求了画,两人就莫名的有了交情。吴大家对秦渭的画评价不高,但是对秦渭的埙却是赞不绝口。
虽说那幅观音祝寿图并起到什么作用,可是秦渭依然感念吴大家的恩德。知道吴大家和他一样颇为孤独,他偶尔会到吴家去盘桓数日。
可惜秋雨过后,有部分道路被冲毁,山路越发难行。秦渭见山路陡峭,只得带着童仆下山,改道而行。
一路奔波,两人俱是饥肠辘辘。童仆自告奋勇去摘些果子,秦渭则独自等其归来。
天气无常。清晨离家时,阳光明媚,此刻竟哗啦啦下起雨来,且雨势颇大,雨伞撑不得片刻,就坏了。
秦渭无法,只能寻求避雨的所在。也是他倒霉,一脚踩空,在半道儿上摔了下去,人事不知。
模模糊糊之间,他隐约觉得有人在用热毛巾为他敷脸。那温暖的感觉令他沉醉其中。他隐约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小时候。他年幼时身体不好,常常会生病。乳母会照顾他,喂他喝药。母后有时候也会很温柔地对待他……
再醒过来时,他眼皮沉重,好半晌才睁开了眼睛。
烛光摇曳,他转动眼珠,看到盖在自己身上的蓝色粗布被子,愣了片刻,这是哪里?他现在不在王府吧?
他转了转头,目光所及之处看到的一切,让他更加惊异。这是一个不大的房间,桌椅板凳倒也干净整齐,但时极为简陋。
他目光再转,看见了一张芙蓉秀脸。
“你醒了?”她声音清冷,如同风吹碎玉,却格外好听。她美丽的脸庞上有欣喜,亦有一些不安。
秦渭微微一愣,不动声色打量着她。
这女人约莫二十来岁,脸上不施脂粉,头发也只简单地绾了个髻,用一根银簪固定住,浑身上下,竟再无半点装饰。
秦渭视线微移,见她衣衫素净。他呆了片刻,猛然醒悟过来:此人大约是名寡妇。
他更迷惑了,他这是在哪里?
“这位夫人,这是何处?我缘何在这里?不知夫人怎么称呼?”
“称呼就不必问了了,这是落云山脚下。阁下大概是从山上摔下来了,就落在我家院子后面。”女子不紧不慢,声音隐隐发颤,“你既然醒了,那便早些离去吧,以免再生事端。”
“再生事端?”秦渭微愕,得知此人是寡妇之后,他就明白了对方的顾虑。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他又是青年男子。对方救下自己,可以说是事出从权,但他若久留,不免会惹人闲话。
他在记忆里搜寻一番,他恍惚记得落云山脚下确实有一个小院子,不过颇为简陋,且大门紧闭,很少开。原来住的竟是一个寡妇么?
他心里更觉奇怪,丧夫的女子最容易被人欺负,怎么不待在族中,受宗族庇佑,反而住在山脚下?住在山下多不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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