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每次遇到,千夜瑾都是一张冷面对她——大约是被她初见时不算美妙的表情伤到了,所以竖起了浑身的刺。
一别五年,两人都长大了。
两人并肩往公主府走去。
“听说你在北通做了少将军?那可威风的很呐。”燕灼华轻轻笑着,裹紧了披风的领口,感到浑身涌动着淡淡的暖意。她只是低头看着脚下的路,知道身边走着一位旧时的友人,心中有种奇怪的熟悉感。
她朋友向来很少,不,应该说是几乎没有。
儿时玩伴……大半也是哄着她的宫女侍从,唯有一个千夜瑾,比她大上五岁,且因为身世缘故深为她父皇疼惜,所以敢于欺负她。她小,又没他“阴险”,几乎难得讨回场子来。记得当初送千夜瑾去北通,她本来该是兴高采烈的,却不知为何躲在九天御龙殿的八宝阁后痛哭了一场。那时候,她父皇刚刚驾崩,赵叔叔就带着千夜瑾离开了。
一去五年,怎么也没料到会这样再见面。
相逢一笑,倒也真有几分泯恩仇的味道。
“在一个偏远荒凉的北通做个少将军,有什么好威风的。”千夜瑾口吻凉凉的,还是像少年时那般讨人嫌,“你在大都做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长公主殿下,那才真是威风的很。”
燕灼华叹了口气,一直压在心底对谁也无法说出口的话,竟这么半遮半掩地吐露出来,“谁说我是一人之下了?我该是“二人”之下、甚至“三人”之下才对。”皇帝固然是天底下最大的,在她之上,不是还有太后么?也许再加上野王燕九重,那不就是三人了么?
千夜瑾闪了她一眼,若有所思道:“夜深了,你早点歇息吧。”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到公主府前。
燕灼华问道:“你在大都可有住处?”
千夜瑾环顾着公主府左右地势,随口道:“义父在大都还有一套旧宅子,我带人暂住那里。”
燕灼华知道他骨子里要强,只道:“你住哪里我管不来。若是你带的那些人不爱跟你住在一块,我的木兰离宫空房子是很多的。”大都的旧宅子,要住成千上百的骑兵,总是勉强了些。
千夜瑾负手看她一眼,挑挑眉毛,似乎要说话又忍住了。
燕灼华摆手道:“别说!我知道你嘴里一定没什么好话——我进去了……明日你有事情吗?“
千夜瑾挑挑眉毛,“长公主有事吩咐?”
“我哪敢吩咐你……”燕灼华微一踟蹰,低声道,“我就是想问问北通的情况……”
千夜瑾了然,歪头研究着府门前的那尊石狮子,淡淡道:“你要问那个玉奴是吧?他很好,武艺极佳,我启程的时候他已经是个小队长了。我从北通到大都,路上用了一个多月,只怕他这会儿都做到营长了——你的人,你还信不过吗?”他看到燕灼华脸上的表情,调侃了一句。
“我自然是……信得过的。”燕灼华听到十七过得很好,放心的同时,却又生出一股说不清的失落。
离开了她,他并不会怎么样。
☆、第58章 冬合欢
大都的初冬,空气冻得干净清洁。
木兰离宫外的小径上,远远走来一对璧人。
红衣的是燕灼华,黑甲银盔的却是千夜瑾。
“你上次提到的那个宋元浪,他的情况我的人已经摸清了。”千夜瑾目光平直,望向澄澈的蓝天与无垠衰草相交的那一线,“况且他在南安动静不算小,我想义父那边早有准备了。我已着人发信往北通,若义父已经动手,咱们倒不必帮倒忙。若义父这次疏漏了,我的人再出手也不算晚。”
燕灼华放松笑道:“你一来,我诸事都妥当了。”
千夜瑾却向着路旁弯下腰去,从万千黄绿的野草中扶起一株草茎仍生机勃勃的来,仔细端详。
燕灼华从他身后探头看去,好奇道:“你在干嘛?可是有什么不妥?”
千夜瑾摇头,手指还摩挲着那草茎,“这草经冬不凋,着实罕见。若是能引到北通去,倒能剩下不少马粮——这草叫什么名字?”
“我也不知,回宫唤匠人来问问。”燕灼华笑着,两人并肩往离宫走去,她又道:“物有反常,必有蹊跷。这草也不是经冬不凋,只不过比寻常的野草耐冷些,经得住秋霜,却经不住冬雪的。再者这草栽在路边观赏还行,若要给战马做粮草,恐怕还要先用普通骡马试验一番……”
她一路只管说,忽觉身侧有目光灼灼,一抬眼就见千夜瑾盯着她。
“怎么了?”燕灼华问道。
千夜瑾笑笑,将那一杆草茎夹在指间,只是沿着小径继续往前走。
燕灼华追上两步,“你又笑什么?”
千夜瑾等她追及,便将手臂微微一抬,也不见他怎么动作的,那草茎已经落在燕灼华青丝之上。
衣饰华美,妆容整洁的女子,脑袋上忽然冒出来这么一支杂草,都足够恼人了。更何况,这支杂草落上的脑袋,属于全天下最尊贵的少女。
燕灼华咬牙抓下草茎,抿唇瞪着千夜瑾。
两人静了一息,燕灼华忽然发足急奔,直冲千夜瑾而去,手里的草茎也攥成了一团。
千夜瑾大笑,不慌不忙迈动脚步,始终在燕灼华前面三步远的地方。
“堂堂少将军,落荒而逃很威风么?”燕灼华眼见追不上,喘着气出言“挑衅”。
千夜瑾恰好已到了离宫门口,他便停下来,看着燕灼华扑上来、将一团杂草塞到他脖颈下的衣衫里去。
燕灼华得胜拍手,又笑又跳,才跑了一程,脸颊红扑扑的,霎是鲜亮。
千夜瑾探手颈后,将那一团杂草夹了出来,口中调侃道:“还是小时候的性子——一点儿亏也不肯吃。”
燕灼华还在得意地笑,鼻息急促。
两人头顶是脱光了繁冗叶子的合欢树。
千夜瑾轻轻拍着树干,上下打量着,叹道:“这株合欢树也长大了。”语带缅怀。
燕灼华同他一起仰头看着那树,想起小时候同他在树下嬉戏吵架又和好的场景,不觉也微笑起来。笑着笑着,一缕花香忽然从记忆深处泛了起来。
千夜瑾看她变了神色,问道:“还在担心宋元浪的事情?我都部署好了。”
燕灼华勉强一笑,举步入内。
千夜瑾看出她魂不守舍,却也没有多问,只又轻轻拍了一下那合欢树粗糙的树干。
石太后这几日心情不太愉快。
冬日天燥,石太后便病了,太医诊断说是气虚脾弱,用着药也总不见好。
这日用过早膳,石太后便由素姑姑服侍着用药。
“苦,还涩。”石太后拿蚕丝帕子按在嘴角,妩媚的双眉蹙成一道恹恹的褶皱,她叹气道:“哀家如今病了,宝儿却还在置气……”
素姑姑陪笑道:“殿下出了城,只怕还不知道娘娘病了。”
“和那个千夜家的小子一同去了木兰离宫吧?哀家全都知道。当初先帝给千夜家平反,是先帝心慈。如今千夜家只剩那一个小子,势单力薄,如何能与哀家为她选出来的巴州刺史之子相比……”石太后话说得急了,咳嗽起来。
“夫妻之事,还要殿下自己喜欢才好……”素姑姑垫了一句,却还是顺着太后的意思劝道:“千夜少将军与季公子都是少年英才,只是北通苦寒,到底比不上巴州富庶。娘娘的苦心,殿下只怕还没明白过来。”
“正是这个道理。”石太后拍着素姑姑的手,因为咳嗽而潮红的脸上泛起坚毅的表情,她一扬下巴,“去传宝儿身边那个山野大夫来……”
石太后口中的山野大夫,乃是先药王的关门弟子黑黑戈及。
宋元澈狱中自尽后,黑黑戈及便在燕灼华府中安顿下来,每日潜心医术,时不时抓几副美容养颜、调理身体的方子给绿檀。有一日,绿檀被众婢女打趣地红着脸躲到燕灼华身边去,偏偏燕灼华也促狭,一句“我瞧着那莽大夫待我也不如何恭敬,倒是把你当了正经‘主子’。”让绿檀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石太后这会儿点名要黑黑戈及来看诊,当然不是看上他的医术,而是要通知燕灼华一声,“母后病了,你看着办”。
燕灼华自然不会不懂。她听太后宫中来人说了来意,便让黑黑戈及跟了去太后宫中。她本人却还是在木兰离宫中,不曾去看太后。
母女之间,僵成这副样子,也着实难看。
燕灼华想起那日自己无意识中写下的那八个字,激灵灵一个寒颤,从心底打穿全身。不管母后同燕九重谋划着什么,要她嫁人她是万万不肯的。这倒完全不是因为石太后和燕九重,燕灼华这会儿对婚嫁之事着实不感兴趣。
那日宫中夜宴,少年俊杰齐聚一堂,然而在她眼中,并不比一株草、一朵花更美好。
想她两辈子加起来,动过心的不过三人。宋元澈已死,宋元浪诈死,还有一个十七被送去北通——相隔何止千里。也许下次相见,都要多年以后了。
燕灼华叹了口气。
“殿下,大都公主府处转来的信件。”丹珠儿将厚厚的文书小心摆放在紫檀木桌上。
燕灼华粗略翻了翻,除了例行府中事务汇报之外,独有一则是北通发来的,一则封皮上写了“季英然拜上”。她先将北通来的那封捡在手中,想起那日宫中夜宴,季英然那双少年纯粹的双眸,便将后一封也拎了出来。她虽然无意婚嫁,却也不介意身边有个人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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