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走到秋千旁,听出她语气中的缅怀之意,觉得自己心中也苦苦的。他温声道:“我听着的。”
“父皇年少的时候曾经打过老虎。”燕灼华想起幼年记忆里那个总是与苦药的味道连在一起的父皇,想象着他也有过英姿勃发的少年时,“那时候平叛反贼,父皇身为太子,领军疾行,中了埋伏,独身流落荒野,深夜中与一只吊眼金晶大白虎狭路相逢。那时候父皇身边一个从人也没有,手中也没有旁的武器,唯一的依持便是……”她的目光落在十七手中漆黑的剑鞘上,“一柄匕首,长不过寸许。”
十七握着匕首的手紧了紧。
“老虎咬住了父皇的手臂。”燕灼华讲到这里,卖个关子,却去问身边众人,“我父皇后来显然活下来了——你们猜他是怎么赢了那老虎?”
绿檀用团扇将口一掩,看了一眼还在沉默的十七,便笑道:“奴婢猜着,当是先皇武艺惊人。老虎咬住了先皇一只手臂,先皇就用另一只手臂将那老虎打死了。”
燕灼华只是笑,既不说是对,也不说是错。
玉蝶大着胆子凑趣道:“奴婢猜,兴许是保护先皇的大人们刚好赶到了——众人一拥而上,将那恶老虎制服了。”
燕灼华仍是笑着不作表态。
绿檀便笑道:“奴婢等都是不灵光的。可惜丹珠儿不在,若那丫头在这里,只怕十个八个故事也是信手拈来的。”
燕灼华想到丹珠儿的“才气”,也忍不住扑哧一笑,最终将目光落在了还没说话的十七身上。
十七低着头,有些出神地攥着手中的匕首,在燕灼华忍不住要揭晓谜底之前,忽然开口道:“若是我,就把手臂直伸入虎口,将匕首插入老虎腹中。”拼着送了一条手臂,也要杀了这老虎;否则连自身的性命也无法保住了。
燕灼华有些震惊地望着十七,半响,缓缓道:“不错,父皇的确是拼着废了一条手臂,也要将那老虎置之死地。”她继而道:“好在父皇的护卫及时赶到,为父皇包扎治伤,将那条手臂救了下来。”
不入虎口,怎取虎命?
这便是她来南安的原因。
燕灼华神色凝重起来,她低下头去,漫无目的得往前方花间一望,忽而皱起眉头,盯着花丛中露出来的一角蓝衫,冷声道:“谁躲在那里!”
花丛中一阵窸窣声传来。
绿檀上前一步,护在燕灼华侧前方;原本守在院门口的两列羽林军也严阵以待,为首的两名羽林军已抢上花丛间,拔出佩刀,指向花间,喝道:“出来!”
十七双唇微动,还没说出话来,就见那花丛中的人已经爬了出来。
那人爬出花丛后,背对着众人,看身量乃是个少年。
一名羽林军上前,掰着肩膀让他转过身来,对着燕灼华跪下。
只见那少年面上一道极为丑陋的疤痕从左耳斜劈下来,一直到下巴右边,横贯了整个面颊。若是没有那道疤痕,这少年原本生得极为清俊。
绿檀见状,心底不禁为他感到惋惜。
燕灼华却没有细看,只是不悦此处有人暗藏,冷声道:“问他。”
那羽林军便喝问道:“你是何人?在此暗藏,有何图谋?”
那少年跪在地上,方才被那羽林军大力推攘,又受了惊吓,这会儿便有些说不出话来。
燕灼华正要让人将他带下去查问,却听十七道:“他是方瑾玉。”
十七是知道方瑾玉在这里的,但是先前并没有认识到隐匿在长公主殿下身边是大罪,又被燕灼华的话语吸引,便没有提过这一点。
他本来也是很少言及旁人的性子。
十七抿紧双唇,明白这一刻的气氛紧张,自己知情未告,大约也犯了错。他犹豫了一下,膝盖一弯,便要对燕灼华跪下去。
燕灼华听了十七的话,正打量着那方瑾玉,余光中看到十七的动作,轻轻伸手托住他臂弯,阻止他下跪的动作,同时淡淡道:“放开他吧。”
那两名羽林卫这才收起佩刀,松开对方瑾玉的钳制,退开两步,却仍是守在燕灼华前方,以防这少年暴起伤人。
方瑾玉颤声道:“我在此观十七公子练武,不曾想到殿下突然驾临,躲避不及……”仓皇之下,便藏身于花丛之后,却不意听到高高在上的长公主殿下与玉奴十七这样一番温和对答;想来传言不假——毕竟长公主殿下的堂姐便是那么个性子。他想到云熙郡主,只觉胸中一痛,更深深低下头去,将已经残破的面容藏起来。
燕灼华想起他舍命护主的义举,不欲治他的罪;但心中还是有淡淡的不悦——在听他说到“在此观十七公子练武”之时,这不悦越发明显起来。她也知道十七的性格,原本很少留意旁人。这人他不仅记得名字,还要为之求情——她还记得方才十七膝盖弯了的那一下,显然不是只这一日见了一面的交情了。
静默中,方瑾玉越发惶恐起来,薄汗浸透了里衣,却是一动也不敢动得跪着。
燕灼华淡声道:“你留在此地,是想继续观十七练武?”
方瑾玉一呆,磕磕巴巴道:“不、不是……”
燕灼华眉毛一挑,眼神透出几分锐利,“那你还留在这里作甚?”
方瑾玉还愣着,一时没理清楚长公主殿下话中的意思。
绿檀却已经替他松了口气,温和笑道:“方公子,请随奴婢这边出园吧。”
待人都退下了,燕灼华这才缓和了面色,脚上微微用力,将秋千低低荡起,似笑非笑地瞅着十七,淡声道:“没什么要同我交待的么?”
十七张了张嘴,“我……”他朝向燕灼华所在的方位,在她荡着秋千靠近他的时候,忽然和身跃起,将她扑落秋千,压倒在花丛中!
燕灼华整个人都被裹在十七与馥郁的鲜花间,上面压着温热有力的躯体,下面躺着香甜惑人的花瓣。
因为吃惊,她瞪大眼睛盯着放大的俊美面容,浓密的睫毛扑扇个不停,在少年的心中也扇起一道和风来。
“咚咚咚”——是什么的跳动声?
一下又一下,撞得燕灼华心口发疼,竟让她都忘了呵斥:光天化日之下,这样扑倒本殿——你、你、你是向天借胆了么!
☆、第38章 救星
众从人都吃了一惊,呆了一瞬,一起拥过来。
十七已经站到一旁的矮墙下去,正侧耳对着墙外的一棵两人高的乔木。那棵树生得郁郁青青,树冠如伞般撑开来,树叶交相重叠,将里面掩得密不透风。
他抽出了手中的匕首。
绿檀弯腰扶着燕灼华,让她慢慢起身;玉蝶与玉燕低眉顺眼得为燕灼华打理裙裾上的花草。
燕灼华垂着头,脸上还有点烫,兴许是方才突然被撞倒吓了一跳的后遗症。她眼看着裙裾上的花花草草都被摘干净。
白的粉的紫的蓝的黄的,脚边落了各色花瓣,还有七八片墨绿色的叶子,三五根浅绿色的草茎——都绕着浅蓝色的绣鞋散乱而有趣地躺在地上;目光从露出一点尖的蓝色绣鞋往上移,便是大片大片活泼的玫红,是已经摘去乱花杂草的裙裾。裙裾面上以真丝绣成的凤凰,正振翅欲飞,仿佛要冲破这衣裳的禁锢,鸣叫着活过来一般。
燕灼华的目光便凝在此处,再不肯抬头;当着这许多人的面,被十七这样扑倒了,于情于理,都该斥责他一顿才对——斥责还是轻的。然而燕灼华这会儿却没办法抬眼去看十七,总疑心他方才的体温还染在她身上,而周围的人都清楚这一点;这令她羞恼中又多了些不知所措。
她板不起面容来。
羽林军是已经冲上来了,不管十七与燕灼华是什么关系,这些羽林军职责所在,面对任何可能会威胁到长公主殿下人身安全的行为,都要第一时间阻止的。但是他们冲上来的时候,十七已经主动跃身而起蹿到了墙边,而长公主殿下又始终低着头没有表态。为首的两名羽林军互相使个眼色,便都手按佩刀守在当地,既没去抓捕十七,也没退回院门口。
静默中,绿檀善解人意得开口了,“殿下,奴婢见您裙裾后面被花枝勾到,那凤凰尾羽处的金色丝线绽开了些许。如今天色也晚了,殿下不如先去换身衣服,用了晚膳吧——您中午只用了一点蔬果,下午也不曾用点心,这会儿再不用晚膳,只怕就饿过劲了……”
燕灼华见有人搭台阶给她下,便点一点头,强自镇定着淡淡道:“派人去布膳吧。”
绿檀微笑着应了,唤了小丫头去传话,扶着燕灼华往院门口走去,边走边絮絮道:“殿下这件衣裳补起来还真有些难办——那尾羽瞧着像是慧绣的手法。奴婢虽然也学过一些,但不过只学到了皮毛,只怕补得不好,还是带回去等大都的绣娘动针妥帖些……”她这样闲话家常起来,仿佛方才这院中根本没有发生十七犯上之事,一切都如常进行着。
燕灼华听她这么说着,心里那点尴尬与羞恼略淡了些,比起最初的静默来,这会儿有人说着话,总能把大家的注意力转移一些。
这么微妙的时刻,自然不会有人主动提起还留在西跨院的十七。
而十七已经向着树冠掷出了匕首,银亮的匕首带着疾风,打着旋刺入树冠中,又飞转回来。他右手一伸,将飞回来的匕首牢牢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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