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他低叹一声,一副悟透人生的悲凉模样,“师门不幸啊,从小带到大的徒儿,竟然……”
“所以,师父……”我打断他,“你先告诉我,我再去忏悔可以么?”
他似对我的说辞甚为满意,又狠狠地搓了下下巴,道:“为师甚为欣赏你精打细算的习性!”
……
直白一点说,他是很喜欢我的小气。
我幽幽地看了一眼帘外赶车的人,虽然很不想承认,可不得不说,我确实为了省些银子,找了祁城中最没有技巧,最没有身板,也最没有力量的最便宜的车夫。
马蹄哒哒,日渐西落。
左赤峰唤停了马车,在包裹里摸了摸出一个馍馍。我伸手接过,刚咬了一口,那人一个指头竖在我面前道:“一两银子!”
我含着一嘴的渣抬起头来,他一手拿着莲米糕咬得欢实。
“师父……你这也太趁火打劫了吧?”
他将手指摇了摇,囫囵道:“俗话说,亲兄弟也要明算账,这怎么能算趁火打劫呢?”
“可……”我将嘴角的渣舔了舔,“它不过才值三文钱……”
“这你就错了!”他干脆把手搭在我肩上,苦口婆心道,“事务的价值其实不止在它本身,比如你手里这个馍馍,它的原材料连一文钱都用不到,可它卖到了三文,这其中就要加入一些制作它的器材损耗费,人工费,运费,以及摊位费……”
“可……”
“你先别急,听我说完!”他又咬了一口莲米糕,“如果在城里,我自然是要三文钱卖给你的。可现在,咱身处这荒郊野岭,天又马上要黑了,再走远些是沙漠,要到下一座城池怎么着也得大半日的光景,这吃的喝的也就跟着金贵了起来,这样算来,我卖你一两,已经是看在师徒情分上给了折扣价了!”
他说得不无道理,可怎么听着怎么邪乎。我狠狠地将那馍馍啃了一大口,两手一摊道:“可我没有钱!”
他将手收回去:“无所谓,先欠着,之后让你爹付!”
“既然这样……”我翻身到他另一侧,将他悉心藏起的芙蓉糕抓出两块来,一边往嘴里送一边道,“反正我爹也不差钱,我干嘛要吃那些粗食受罪!”
他惊愕地看过来,刚似要说什么,车外不远处就传来那车夫的惊呼。
左赤峰神色一凛,将手中未吃完的糕点往嘴里一塞,提起剑便掀开车帘往外去。
我紧跟其后。
旁边不远处躺着那车夫,身上没有血,看起来像是被人打晕了。而他们此刻,连同马车,皆被一群人围在中间。
为首的是一灰色锦袍男子,他肩扛一柄大斧,腰配一块玉牌,看我出来,他音色洪亮地喊了声:“呵……小师妹,咱们又见面了!”
——可不就是那日山谷间,被苍柘悉数迷晕的赤霄门弟子么?
我嘿嘿一笑:“是啊,世界还真是小啊……”
“这你就说错了!”他晃着脑袋向我走近一些,“老子可是等了你好久了,怎么样?跟我走吧?”
我脖子一缩,连忙躲到了左赤峰身后。
他的武功我见过,虽招式略显迟钝,可气势和杀伤力都很强,上次青玄与之对打,也是半点好处没有讨到,若不是有苍柘在,指不定我的祁延门一游就变成了赤霄门一游。
左赤峰像护小鸡一样将我拦在身后,凛声道:“陈莽,你这眼里,是已经没我这个长老了么?”
陈莽停下脚步:“原来是赤峰长老,我刚没注意,还请长老不要怪罪。”说的虽是道歉的话,可那语气却全然没有歉意,便连眼神,都似带着轻蔑。
“好说好说!”左赤峰将周围人扫视一圈,“现在既然看到我了,是不是该解释一下,你这是要做什么?”
“阿嚏!”陈莽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道,“门主下了命令,让老子把她带回去,你说我想做什么?”
要说刚刚那话还带着些歉意,这话便连最基本的尊重都没了。
左赤峰的脸色沉下来:“若我说,我不让你带走她呢?”
陈莽揉着鼻子的手一顿,继而将那斧头拿下来,依然声音洪亮道:“这人,我势在必得!”
左赤峰将剑举到眼前:“既然如此,那就来吧,反正我也好久没有动过筋骨了!”
陈莽对后面人招了招手,于是下一刻,周围众人便一齐冲了上来。陈莽在最前,一柄大斧杀气凛然,眼看就要落在眼前,左赤峰拔出剑,迎面拦住他的斧面。
刺耳的声音传来,旁边众人也已冲到旁边。我翻身挑翻一个,趁其不备抢了他手中的剑,又一个翻身回到左赤峰身边,正好替他挡掉背后的攻击。
我功夫不如人意,可这一群人里,除了陈莽,其他都是些小喽啰,我倒也能应付一下。
左赤峰将陈莽掀开,他又扛起斧子从侧面砍来,左赤峰闪身躲过,我也从旁掠过,那斧头落在我们中间,愣生生将那空气砍出一道破裂之声。
左赤峰皱起眉头。
遇见他这些日子,除却谈及龙纹令时,他再未有过这般严峻的表情——他生气了!
所以后果很严重。
他似风一般闪身到陈莽身后,陈莽笨拙地转身,他又转到另外一边,一剑径直朝他喉咙刺去。
陈莽也非泛泛之辈,大约是感觉到背后寒意,他往前一扑,却是反其道从左赤峰胳膊下钻了过来,一斧子径直朝我砍来。
我正与几个喽啰酣斗,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觉杀意滚滚涌来。电光火石之间,左赤峰转身冲到我身边,抱着我一个旋身,却仍未躲过他那一斧。于是下一刻,他的肩头血流如注。
周围人似都怔住了,陈莽则顺着那冲击力往前倒去。左赤峰松开我,复一个旋身,到陈莽身边将剑架在他脖子上,冷声道:“想活命,就老实点!”
陈莽顿住身形。
左赤峰的背上已被血沾湿大块,他却全然未管,继续道:“我不想杀人,让他们都退下!”
陈莽抬手朝后挥了挥。那群人依然神色戒备,手中剑也依然朝着我们。左赤峰手中剑紧了紧,陈莽道:“退下!”
那群人方迅速离去。
此处接近荒漠,视野便格外开阔。待众人走远,左赤峰用食中两指在陈莽身上重重一点,而后手中一松,身子也跟着狠狠一晃。
我忙过去扶住他,却见他唇色发黑,身子软绵绵的,似完全没有骨骼支撑,而他身后的血,也不似正常人的鲜红。
——他这是中毒了!
他们这样的名门正派,竟然也堂而皇之地用这种手段,还是对付他们的同门长老!
这江湖人的世界,我越发地看不懂了。
左赤峰支着我,虚弱道:“把我扶到车上!”
我听话地将他扶过去,他刚靠到墙上,就封住了自己穴道。
“快走!”
“你这血流得厉害,我先给你包扎吧?”
“不必,我封了穴道!”他惨淡一笑,“若等他把穴道冲开,我们就走不掉了!”
我一惊,连滚带爬地坐到车前,拽住缰绳道:“驾!”
车中人缓缓一笑,道:“卓琳,我又救了你一次,这一次,一千两!”
我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只觉心情格外复杂,却还是应道:“好,师父,下次回去,让我爹一起结账!”
他又是一笑:“你误会了!”
“嗯?”
“我说的,是一千两黄金!”
……
这个人,当真是名动江湖的左赤峰么?
天色愈渐暗沉起来,路上情形也愈发地看不清楚,依稀间似乎还能听见细细碎碎的脚踩在沙子上的声音。我便更加不敢懈怠,几乎屏气凝神地往前行去。
天明时分终于到了下一座城池,在左赤峰的指引下,我扶着他进了他城东头的房子。里面有个正在为花草浇水的老头,见我们进来,他忙放下水壶,扶住左赤峰道:“这是怎么了?”
我将路上情形讲了一遍,那老头低骂道:“陈莽这小子,连尊卑都不分了么?”
左赤峰面色更显苍白,可他仍是云淡风轻道:“利益面前,六亲都能不认,更何谈这师侄之间的尊卑!”
那老头点点头,将他扶到里间榻上,刚刚还义愤填膺的表情瞬时消失无踪:“说得也是,要不我说,这烫手山芋般的徒弟,你管她干嘛?”
显然,他这说的是我。
若在平常,我定要与他理论一番,可今日,我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倒不是词穷,而是想到左赤峰将我护在怀里被砍得鲜血淋漓的场景,心里就难过得无以复加。
那人将他肩上衣撕开,小心擦拭着血迹,又道:“你可别说什么是为了钱,这么些年来,也没真在她这里见着几个银子!”
左赤峰声音有气无力:“不是都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么?我既然是他师父,就要有个师父的样子不是?”
我诧异地看向他,却见他趴在榻上,饶是秋日,额上也是细汗涔涔。
他竟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之前在颜府时,颜石清待我尚且没有一点父女情分,他不过是颜卓琳花钱拜来的师父,如今却能待我如此好,甚至不惜以命相博,却全是因了这句,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