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种事情,他不愿再说,我便也不便再问。
两人驻足片刻,又是一阵清风徐来,携裹着丝丝入骨的异香。祁羽连笑容一僵,“刷”地一下收起折扇,大踏步寻着香味来源去了。
待出得这方水榭,远远地看到一处小院,兀自立在荒疾之地上,显得尤其孤单,且破落,便连此刻我们踏着的石子路,也在它前方几丈处拐了个弯。
——正是那日夜里,苍柘为我做饭的地方。
院中似有悠悠青烟飘起,阳光照耀下显得朦胧而淡雅,间或吹来一缕轻风,那烟便摇摇晃晃地散向四面八方,紧接着便有一阵异香扑面而来。
祁羽连径直朝那院落走去,却在门口处停住了脚步。我紧跟在他身后,只见柴堆旁边支着一个小灶,上面置着一个似壶的容器,一身绯红衣衫的苍柘坐在旁边,正悠闲地挑拨着壶中物什。
那烟便是从这壶中飘出。
祁羽连又端上那般温润如书生的姿态,话却说得森冷许多:“苍柘师弟,你这……可又是在研毒?”
苍柘手中未停,语音一贯清冷淡漠:“既然知道,又何必多此一问?”
“可你有没有想过……”祁羽连冷笑一声,“你这毒,会平白葬送掉多少人性命?”
苍柘侧过头来,目光却似落在了我身上,却也只匆匆扫过:“这种事情,跟我有关系么?”
“你——”祁羽连明显一噎,抬步便要往里去。
却听苍柘道:“师兄,我这院里纵是没有百种毒,十多种却是有的。你若不怕尸骨无存,大可以进来感受一下!”
祁羽连的脚生生顿在了半空。
苍柘又道:“我这里一向不欢迎外客,师兄请回吧!”说罢,他又转过头去,复而执起壶中小勺,闲闲挑拨起壶中之物,那缕缕的青烟便又腾空而起,涌入鼻间的异香也随之浓烈几分。
祁羽连脸色尤为不好。他将那折扇“哗”地一下打开,在身前狠狠摇了两摇。我正欲与他一同离开,院中却又传来苍柘的声音:“师兄,既然颜姑娘是客,便让她暂且留下吧!”
祁羽连问:“为何?”
“她中毒了!”
……
上次客栈一事后,我便由衷地认识到自己的处境,一直秉承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礼让三分的原则,说话做事总是看着人脸色,以至于半月过来我都养成了猥琐而狗腿的习性。故这次他俩说话时,我虽几番想要插话,但还是忍下了。
可事实证明,我中不中毒,与不插话并没有关系。唯一的差别大约是,我若不插话,苍柘的心情便能稍微愉悦一些,下的毒就轻上许多,譬如现在这般,无端中了毒,却不自知。
于是待祁羽连走后,我颇为瑟缩地趴在那拱门边上,苍柘又在那壶中挑了一挑,问道:“怎么不进来?”
他刚说的毒无百种也有十余的话还萦绕在耳际,遂讪讪笑着:“你这里……那么多……我不敢乱闯!”
“你不必担心!”他仍是坐着,手中动作依然闲适,“上次我已喂过你解药了,你大可随意进出!”
他话虽如此说,我心中却还是忐忑,于是一步一挪地凑到他身边,确保自己没事才寻了一个小坐下。
灶中柴火“哔啵”响着,壶中薄烟缭缭而起,我缩着手脚等着他的下文,可好半晌过去,他却完全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心觉他大约是忘了,于是小心提醒道:“那个……你刚说我又……”
他侧目看向我,我咽了咽口水,顺带将后半句话也咽下了。
他放下小勺,在脚边盒子里挑起些粉末,仔细地往那壶中加了些,那异香便瞬时掺上了些恶臭。我抬袖捂住口鼻,他却连眉头都没有皱。
“你没有中毒,刚刚是我信口胡说的!”
“啊?为何?”
他手中顿了一顿,眸光闪了一闪,可不过须臾之间,他又回复如初,却未回答,只倾身在另一个盒子里拿起几片花瓣,随意扔在了那壶中。
于是那裹着恶臭的浓香便又几番辗转,变成了清新淡雅,仿似凉凉月色下沁雪的梅香。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他有话要说,可一直到夕阳落下,他也再未主动说过一句。
烟气拢着霞光,将他清明美丽的脸色映得愈发朦胧,愈发犹如谪仙入了凡尘。
我的心,又止不住跳了一跳。
回去时日头已经落下,那两丫环在门口等着,说是祁羽连吩咐了,若我夜里还未出来,便需去他院里通报,此刻她们正犹豫着,是要继续等着还是直接去请示祁羽连。
故,我出来得很是时候。
路上打听了些关于祁延门的事,两人虽为丫环,但也待了些年头,知道的东西倒也不少。说是十年前门派迁移至此后,一直都是祁鼎掌权。最初几年他虽宣布退出江湖纷争,却也没有彻底隔绝世事,那两三年间门中进了许多新人,其中便有祁羽连与苍柘。祁羽连来得早,且根骨奇特,来时将将十岁,却生得乖巧可人,祁鼎看着喜欢得紧,当即便把他收入自己门下,取了“羽连”一名。
苍柘比他晚了一年,不过八九岁的年纪,脸上却似拢着阴云,眸间眼底也尽是深不可测。祁鼎本不欲留他,却听说他无父无母孤苦伶仃,这才动了恻隐之心,将他收在了门下。
可教导一段时间后,却发现,他的心思全不在武术,且他的体质极不适合学武,后来又发现,他一心只对毒物感兴趣,祁鼎怕他走了邪道,几番苦口婆心,硬的软的都用了,可他都置若罔闻,只说:“正道又如何,邪道又如何?有差别么?”
祁鼎无计可施,便干脆将他放养了。
与之相反的,祁羽连却一直深得祁鼎喜爱,不光学起武来是一把好手,便连那些生意账本也摸得很是透彻,且他性子温良,与门中众人相处得都很愉快,便连丫环小厮也都喜欢与他打交道。
于是若干年过去,两人虽同为祁鼎之弟子,身份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祁羽连走在哪里都似少主的待遇,苍柘却让大家唯恐避之而不及。
故苍柘的性格更加阴鸷,一年间不说一句话是常事,以至于到后来,大家都几乎忘记了这个人的存在。
直到五年前,他将奄奄一息的青玄捡了回来。彼时祁鼎不在门中,其他弟子怕惹麻烦,又因门中定有规矩,便勒令他将他扔掉。他不会武,便只能抱着青玄任由他们的拳脚落下。等他们打完了,他支着伤痕累累的身子说:“倘若今天你们不打死我,总有一天,你们都会死在我的手上!”
明明只是一个清淡眼神,可他话间冷意却让在场人都忍不住瑟缩。
他将青玄救了回来。
后来祁鼎回来,二话不说便将这笔账算在了祁羽连头上,虽然当时他并未参与责打苍柘,可祁鼎说,他作为大师兄,理当对这些事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断不该任由他们将他打成那副模样。
这是祁羽连第一次受罚,也是第一次与苍柘正儿八经地结下梁子。
从这以后,青玄理所当然地留在了祁延门,也理所当然地成了苍柘的人,而一向与人为善的祁羽连,则越发地不待见苍柘。
又因苍柘的施毒之术愈发炉火纯青,这样阴狠低劣的功夫又不为正道所容,他在祁延门中便彻彻底底地被隔绝在外。
孤身一人。
若不是有了一个青玄,这些年来,他大约连话都不会说了。
丫环一说:“依我看来,门主待苍公子是极好的,但凡他稍稍听得门主劝诫,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另一说:“其实早些年,祁公子待他也是亲如兄弟,可他在祁公子被罚时却一句公道话都不说,确实太伤人了些!”
两人还在叽叽喳喳地说着,我转头去看,苍柘院中依然青烟袅袅,窜入天际,迎合成了霞光。
第十七章 我不能不从
不过是些往事,我却听得很不是滋味,便连晚饭也吃得极为郁郁。饭后在屋中坐着,脑子里翻覆想着旧时情景,却似看到个血人儿立在堂间,任凭拳脚加身也仍是不肯倒下。
心中顿时生了怜悯,随意寻了理由挥退丫环,我便偷偷摸摸地寻到了苍柘住处。
已是夜间,院中的小灶被收了,便也没了那清冽梅香。屋中似有烛火摇晃,在窗户上映出一抹好看的人影。
我仔细欣赏许久,方才想起此行的目的来,忙凑到屋门前,捏着嗓子喊了声:“苍柘!”
屋中人影一滞,而后挪到门边,接着便见门扉缓缓而开,苍柘颀长的身形霎时现于眼前。
“夜已深了,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也不知是他说的话冷,还是正好吹来的风冷,我抱着胳膊摩挲几下,蹭到他身边说:“外面有些冷,进去说可以么?”
他打量我一眼,大约是见我果真冻得瑟缩,这才松开手臂。我忙推门窜进去,带起一阵冷风,将桌上的灯火吹得狠狠一晃。
他方关上门,步履从容地到我对面坐下。
“颜姑娘夜间到访,可是有事?”
……
我才觉出我的唐突来。心中虽知是对他的身世生了同情,然像他这般傲骨之人,最不愿的大约就是被人同情,故这种理由定是不能说出的。可妙龄女子半夜闯入男子房中,总归有些合理且时不可待的理由方才说得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