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元庆与卫承勉是昆弟故旧,卫启濯虽是小辈,又未入仕,但孟元庆常听卫承勉夸赞幺儿如何出色,因而倒是仔细考量了卫启濯的提议。
流民说到底都是些生计无着的百姓,孟元庆也觉得不应当一过来就开仗,最后采纳了卫启濯的法子,恩县战局因此渐稳。
孟元庆以为要在此鏖战到明年,结果才两个月不到便掌控了局面,大喜过望之下,拍着卫启濯的肩连赞后生可畏,并表示要在奏章里好好为他表一表功。
然而卫启濯对于给自己表功并不怎么感兴趣。
卫启濯请孟元庆着重提一提萧安是如何殚精竭虑为平叛出力、为百姓着想的。
孟元庆倍感诧异,问及原因,卫启濯大义凛然地表示他会帮萧安说话是因为这些时日在萧家借住,被萧安夙兴夜寐、爱民如子的兰桂之节深深打动,觉得这样尽责的鲠忠之臣堪为国朝楷模,不应当因为一次失察就否其昔日功劳,何况萧大人此番不担主责,又确乎在尽心竭力地挽回。
萧安当时看着一脸认真夸赞他的卫启濯,目瞪口呆,面红耳赤。
孟元庆眼见着战事平稳,心绪本就大好,卫启濯又帮了他大忙,因而怎么听怎么觉着他这话有道理,亦且又觉是卫家要保萧家,于是顺水推舟,当即应下。
萧安却心中难安。他也是在官场中摸爬了几十年的人,岂会不知卫启濯这个要求对他有多要紧。
平叛得胜之后便是封赏,但复命的奏章里不可能提到每个人,纵然提到,措辞与篇幅的区别也会影响皇帝的判断。
他一个知府的分量还是太轻,与孟元庆又无甚交情,纵然他是世家出身,孟元庆在情况未明时,也不会特特为他表功,然而卫启濯出面的话,个中意味就不同了。
何况,若非卫启濯出策平息事态,什么都是白搭。
因而萧安深觉此番欠了卫启濯一个难以偿还的人情。
卫启濯见萧安仍旧蹙蹙靡骋,笑道:“小侄所言皆属实,又非让孟大人欺君,世叔宽心。”
萧安沉默半晌,郑重道:“贤侄恩义,铭记在心,他日若有差遣,必不推辞。”
卫启濯微微垂眸。他本是想让萧安顶替自己献策的,但随后想想,如此极易暴露,一朝走漏风声,便是给萧家招祸。
卫启濯让萧安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跟着将话头转到了治理流民之患上面。起更时分,萧安见时辰太晚,起身作辞,卫启濯恭敬相送,萧安忙忙让他回去歇着。
萧安一回去,就连声跟季氏说他从前就没见过卫启濯这样出色的后生,这回又欠了人家一个天大的人情云云。季氏叹道:“人情确实难还,人家什么都不缺。”
萧安笑道:“那四公子我真是怎么瞧怎么欢喜,这要是我儿子,我能少操多少心。”
季氏遽然想到了什么,张了张口,却是没有出言。
萧安问她怎么了,季氏斟酌一番,笑道:“也没什么,就是忽然觉着,那位做个东床也是好的。妾身头先也只将他当做寻常的世家子弟,经此一事才知他有如此手段。这般后生,前途无量。妾身听闻他身边也清净,没那些子弟习气,最是难得。”
季氏叹道:“那江家夫人来议亲之后,妾身就一直在思量,但终究是觉江家哥儿不够好,只夫君未归,妾身便也还未去回绝吴夫人。”
萧安低头沉吟。让卫启濯做女婿似乎是个好提议,但万一人家没那个心思呢?并且,他这回虽见识了卫启濯的手段,但相处时日尚浅,终归还是不够了解他的人品。
翌日,江瑶生辰,季氏与萧槿携礼前往拜祝。
筵席将阑时,江瑶将萧槿拉到后花园一处湖中小亭观景。此时已近腊月,又落过几场雪,真正是雾凇沆砀,上下一白,别有一番意趣。
萧槿抱着袖炉凭栏而望时,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踉跄不稳的脚步声。她回转头一看,发现是江辰。
江辰面色泛红,显然是喝了酒,入了亭子之后,便有酒气弥散开。
萧槿见江辰立定不动,询问他有何事。
江瑶瞧着兄长半晌没动静,急得上前扯了扯他衣袖,咬牙低声道:“说话啊!”
江辰按了按昏沉沉的头,酝酿一番,前行两步,望向萧槿道:“啾啾,我……我……”
江瑶抓心挠肝的,深吸一口气,对萧槿笑道:“我哥哥有话跟啾啾说。”回头就使劲瞪了兄长一眼,“过了这村儿可没这店儿了!你那酒都喝哪里去了?!”
江辰低头片刻,攥了攥拳,忽而抬头道:“我属意于你,你……你嫁我可好?”
萧槿忽闻此言,一时怔住。
“咱们做邻居也许多年了,”江辰努力组织来之前想好的词句,只是来前酒喝多了,舌头有些打结,“我觉着你是个明丽可爱的姑娘,我想将你娶回来好生宠着,你若嫁我,我必全心待你……”
江瑶见兄长终于磕磕绊绊说了出来,松了口气。她是真想让萧槿给她哥当媳妇,虽则希望不大,但总还是想让兄长试试的。
江瑶正观察着萧槿的神色,余光里瞥见有两个人往这边走来。
卫启濯一面往前走一面认真跟明路交代:“我再说一遍,我屋里的灯油用完之前不要续,我近来夜间都不看书,灯草一根就够,记住了没?”
明路听得一懵一懵的,但还是连连点头道:“小的明白……”
卫启濯满意点头,又道:“还有,我桌上那些用过的桑皮纸……”他说话间一眼瞧见裹了银红披风的萧槿,嘴角的笑意尚未散开,跟着就瞧见身子不稳、满面酡红的江辰。
卫启濯倏地容色一沉,扔下明路,扭头就径直奔了过去。
明路呆愣愣地看着自家少爷的背影,少爷还没说用过的桑皮纸要怎么样……
第41章
萧槿忽然想起了季氏之前问她是否对江辰有特殊的情愫, 又想起江瑶之前看她时那古怪的眼神。
萧槿深吸一口气,看来吴夫人之前应当是真的去跟季氏说过什么。
她正要与江辰言明她对他无意,忽见卫启濯阔步而来,一至近前便挡在了她面前。
“君实这是作甚?”卫启濯盯着江辰, 及至嗅到酒气, 眉头便是一蹙。
江辰眼下窘迫非常,一张脸越发红,低头按太阳穴:“我……我……”
萧槿见卫启濯神情沉凝, 觉得他可能是误会了什么, 与他解释说没有什么事。
卫启濯的目光在江辰兄妹之间打了个转,觉着两人神色有异,转头看向萧槿:“君实适才与你说了什么?”
萧槿略觉尴尬:“这个……回去再说。表哥先出去稍等片刻,我有话与江家哥哥说。”
卫启濯凝她须臾, 颔首道:“好。”他又扫了江家兄妹一眼,这才出了亭子。
冬日光景清美, 骋目远眺, 但见银装世界, 玉碾乾坤,乱琼碎玉盈满目。
然而卫启濯对着面前清华盛景, 眼角余光却一直定在凉亭里。
他瞧见萧槿正色与江辰说了什么之后,江辰身子摇晃了几下, 呆愣愣地盯着她看,跟着萧槿又转向江瑶,与江瑶叙话一回, 朝着二人各自一礼,回身出了凉亭。
卫启濯即刻迎了上去。他见她虽抱了袖炉,但玉白的手指仍旧被冻得发红,当即伸出手就想帮她暖,但手抬到一半才意识到不妥。
萧槿瞧见他的手伸到眼前,诧异抬眸:“表哥作甚?”
卫启濯略一顿,指了指她披风的系带:“带子有些松了,你再系一系,仔细往里灌风。”
萧槿低头一看,发现确实如此,笑道:“多谢表哥提醒。”
卫启濯摆手道:“你我不言谢。”
萧槿看他一眼。她总觉得卫启濯从第一次跟她见面起就开始自来熟,并且这趋势越发明显。
萧槿跟卫启濯一道回返时,卫启濯询问起方才江辰到底跟她说了什么,萧槿略一迟疑,将前因后果说了一说,卫启濯脱口道:“那你可明言回绝了他?”
萧槿点头:“我适才都与他说清楚了。”
卫启濯微微一笑,又道:“下回再遇着这种事能躲便躲,男子饮酒之后极易言行无状。万一唐突了你可如何是好?”
萧槿再度点头:“知道了。”她说话间又顿了顿,她怎么总觉得这氛围有点奇怪。
“我是特地来寻你的,”卫启濯说着话瞧见明路,示意他跟上,旋即又转向萧槿,“我打算自今日起便给表弟补。虽是临渴掘井,但想来也能有些成效。我头先养着伤,一直吊臂,多有不便。”
明路有点懵,少爷好像忘了桑皮纸的事?
“我觉着我给表弟授课时,表妹在一旁听着会更好,所以我适才一面给表弟讲一面等表妹回来,”卫启濯继续道,“我本以为表妹在此用了饭便回,谁知左等右等始终不见表妹回,这便寻过来了。”
萧槿不解道:“为何觉得我应该在旁?表哥不是给弟弟讲的举业么?我又不考科举。”
卫启濯理直气壮道:“因为两人听讲的话就有个比头,表弟能更专心一些。”
萧槿默默低头,表哥你说得好有道理。
两人闲话间,萧槿问起了流民问题的善后事宜。卫启濯表示他已跟孟元庆提过了,孟元庆会在回京之后跟皇帝详述恩县这边的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