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若说这样的话,宁王是不会听进去的。
也只有沈风斓这样说,他才听入耳。
想到兰公主毕竟是他的妹妹,心中一时软了三分。
“那她,如今怎么样了?”
沈风斓狡黠地一笑,一双幽深的眸子灵动。
“她被我关在船舱里头,整日见不到太阳,已经快憋疯了。今儿早晨,我才放她出来透了透气。殿下可别指望我看在你的面子上,对她客气。”
这是兰公主应该受的。
见着她这副神情,宁王如释重负,反而笑了笑。
“理应如此。她伤了你们,你再如何回报在她身上,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他庆幸,庆幸沈风斓四肢健全,也庆幸轩辕玦没有死。
倘若轩辕玦真的死了,那沈风斓如今,是绝不可能坐在他面前,这样好好说话的。
他心里不禁咯噔了一声。
趁夜出城刺杀轩辕玦的命令,已经下了……
眼下,或许是他与沈风斓,最后好好说话的时刻了。
两人静默了下来,彼此心不在焉地喝了半盏茶。
掌柜的不在,沈风斓便接过手去,想给他二人斟茶。
不想宁王也是这样想的,这一手一伸出去,反倒碰在了一处。
很快各自收回,未免又尴尬了起来。
宁王低声道:“你此番入城,想必是有事要说。你放心,太师府安好,国公大人虽在监牢,可大理寺少卿是晋王的人,想来不会亏待他。”
原来他知道,余杰是轩辕玦的人。
沈风斓轻抿了一口茶,正色道:“我知道殿下不会伤了舅舅,并非为此。而是不希望殿下弄得京城生灵涂炭,想来劝你放手。”
沈风斓果真还是说了这话。
也难怪,她那样一个善恶分明的人,眼见一场自己或许能阻止的浩劫,却不去阻止。
这不是她的作风。
宁王沉默不语,沈风斓不禁一笑。
“这话或许有些自不量力,毕竟我与殿下只是朋友,没有什么立场能说这话。可我既然敢入城,便有几分把握,殿下会听这劝告。毕竟,殿下本不是喜好杀戮之人。”
她款款从座中站起,走到了窗边,看着底下街道的风光。
不仅是街道,就连此处可以望见的宫城,也十分寂静。
她指着空荡荡的长街道:“倘或殿下真的不在意百姓的性命,又何须命他们闭门不出,以免遭到误杀?旁人或许会道,这是殿下的武断霸道。可我明白,殿下是爱惜百姓,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即便射杀了一个京城百姓,那也是为了让余下之人,能够乖乖地待在家中避祸。
帝王之术,御民之道。
他一向学得不比轩辕玦差。
宁王的手微微蜷缩,放在桌子上头,不知何时已经僵硬。
骨节发白。
他便知道,这世上若还有一人能理解他,便是沈风斓了。
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丧心病狂,为了皇位不择手段。
只有在沈风斓面前,他还保有初衷。
“既然殿下心怀百姓,那殿下可知道,一旦两方打了起来,伤亡的百姓和士兵,会有多少?不仅是城内,城郊也有百姓。不仅是虎骑营,也是龙骑营,也是御林军……”
京城之中,无论百姓还是兵力,都太过密集。
不战则矣,若战,伤亡在所难免。
宁王的声线有些颤抖。
“那个时候听说你断了一条胳膊,我几天几夜没有吃饭,睡觉。一直以来,我做的对不起你的事,实在是太多了。一开始是我把你推开的,这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
沈风斓沉默不语。
“其实我一直想告诉你,当初你和晋王的事,我的确是不知情的。是贤妃一手策划,事情发生之后她才告诉了我,我无可挽回,只能顺势而为。”
他顺势装醉,将此事告诉了当时还是太子的福王。
便有了御前对质那一幕。
宁王苦笑道:“当然,贤妃已死,我说这些,你未必相信。”
“我相信。”
沈风斓听了这话,反倒并不吃惊。
她一直有此怀疑,她也给过宁王机会让他解释。
可他不肯解释,不肯说那件事并非他的策划,才让沈风斓对他心灰意冷。
倘若他早说这话,她是必然会相信的。
毕竟,除了此事之外,宁王并没有欺骗过她什么。
她的坦荡,反而让宁王错愕。
原来不是她不信他,一直以来,是他自误了。
“我可毕竟脱不了干系,我是贤妃的帮凶。我以为就算我说出真相,你也不会原谅。”
沈风斓不禁叹了一口气。
“原来在殿下心中,我竟是这么不分是非的一个人。明知道贤妃虽和殿下同一阵营,却自小苛待殿下,伤害殿下。我又怎么会因为贤妃的过错,而迁怒于殿下?”
她沈风斓一向爱恨分明,从不牵连无辜之人。
如今贤妃已死,她反而觉得,要感谢当初这一场设计。
若没有这一场设计,她这辈子,或许都无缘和晋王走到一起。
想着想着,她不禁笑出声来。
“真是好笑,我当初最恨的,便是这一场设计,毁了我原本的人生。没想到如今,我反而觉得要感谢贤妃。没有她,何来的云旗和龙婉,这样可爱的两个孩子呢?”
便是那稀里糊涂的一夜,她有了云旗和龙婉。
宁王哑然失笑。
“是啊,云旗生得太像你了。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叫我不敢直视。”
他用的是不敢直视四个字,是因为,他心中有愧于沈风斓。
沈风斓趁势道:“只要殿下愿意悬崖勒马,我们就当这桩谋逆之事不存在,好不好?我会说服他,说服他不计较此事。你知道的,我有这个能力,你信我吗?”
只要他肯放弃谋逆之举,她一定会让轩辕玦放弃要宁王性命。
她知道,只要她想,轩辕玦一定会同意的。
“我信。”
宁王答得很坦诚,沈风斓不禁松了一口气。
可他的面色仍然凝重着,让沈风斓意识到,并没有这么简单。
他信,可他不愿意这么做。
宁王道:“的确是在误以为你断臂之时,我才生出了谋逆的念头。我原本以为,倘若你完好无损,我便不会再做这等事。”
他自嘲地笑了笑,“不过,我好像高估了自己。或许旁人说得对,我根本就是丧心病狂,就是为了皇位不择手段。”
“不,你不是。”
沈风斓眉头微蹙,朝他摇了摇头。
她不相信宁王是这样的人,她更不愿意,京城真的陷入生灵涂炭之中。
“我是啊……”
宁王幽幽道:“有些事从小就种在我的心底,生根发芽,到今日长成了参天大树。我似乎已经控制不住这棵树了。它太大了,也太根深蒂固了,它控制了我。”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那上头,沾着忠臣的鲜血。
不仅是老学士,更有那个孤身远赴大周,只为了保护宁才人周全的阿里木巴。
他是个忠心耿耿的人,这点宁王丝毫不怀疑。
可他容不得一个知道自己真实身份的人,像一颗定时炸弹,随时会破坏自己的计划。
这一双手上的血,已经怎么洗都洗不干净了。
他还能回头么?
沈风斓道:“那颗树……是你对晋王殿下的敌意吗?你……你恨他?”
“是啊,我恨他。准确地说,我嫉妒他。”
宁王起身走到她跟前,两人在窗前面对面,将彼此眼中的情绪看得分明。
“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会找上沈风翎么?其实她跟我很像。只不过她把对你的嫉妒,赤裸裸地表现了出来。而我不敢,我连表现出来的资格都没有。”
“或许我和他之间,注定不能共存。父皇的宠爱,朝中的地位,这些我统统可以不计较。唯有你,我不能不计较。”
沈风斓是他们兄弟之间,横亘的一道坎。
无论如何也消不去。
他们之间,必有一战。
“我已经命令元魁,趁夜刺杀轩辕玦。他若不死,那或许,就是我死吧……”
沈风斓惊恐地睁大了眼,下意识朝楼下奔去,想去告诉轩辕玦此事。
宁王早有防备,一掌敲在了她的脑后。
她身子软倒在地,被宁王及时扶住,抱在了怀中。
“来人!送她回宁王府好生安置。没有本王的命令,不可出府半步。”
第214章 若是败了,又当如何?
城郊之外,高大的龙船上。
船楼最顶上,是一处四面透风的所在,轩辕玦又命人把帘子都揭了开来。
他独自坐在北面的窗子边上,朝着京城的方向望去。
这个角度,虽不能直接望见整座城门,却能够看到从城门处归来的必经之路。
——倘若沈风斓回来,他便能第一时间看见。
可他静默地等了许久,未曾看到那条小路上,有沈风斓白衣的身影出现。
也没有那匹乖巧的矮脚马,哒哒哒的马蹄声。
一直到天色暗了下来,她还是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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