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朝前走了几步,冷双成只看到一方稍稍垒砌的案台,停下了脚步。
帐篷里很安静,而冷双成根本不敢抬起眼睛。过了会,听到南景麒的嗓音传来:“是初一吗?”
南景麒的声音明朗如月,带着萦绕于室的悦耳轻柔。这种柔和的迟疑斩断了冷双成心底最后一点祈求牵盼,如同一个溺水的孩子,放开了手中仅剩的那根稻草。
“初一见过南公子。”
冷双成稳稳地长稽一礼,垂下双手,默默伫立。
南景麒风一般掠向冷双成,语声里带着一丝惶恐的焦急:“初一不必如此多礼!”
冷双成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仍旧恭顺地看着南景麒衣襟的下摆。
南景麒伸向冷双成的手停顿在空中,似乎听到他低沉一叹,然后唇中逸出清淡的语声:“你没事就好……救命之恩不敢言谢,只是恳请初一不要如此拘礼。”
冷双成低沉着眉目,不作言语。心思却淡淡地掠起了一层涟漪:在他的印象中,李天啸是从来不对他叹气的。
“初一,你身体还好么?”
冷双成点了点头。
南景麒看着面前的人,虽然心里有些疑惑,但是那少年冷澈见底的眼睛却让他平静不少。他默默地看了片刻,又温和地说:“你来找我?”
冷双成双掌交握,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睑,定睛看了南景麒一眼,像闪电般,霎时又掠过了他,落在身后的地图上。
南景麒的眼光里泄露了一些诧异,因为他在等面前少年抬头的时候,发觉他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
“南公子,请如实告诉在下几个问题。”
“请。”
“公子今日一战的对手是谁?”
“赵应承。”
冷双成沉默了下,自己的猜测证实之后,也不知道是喜是悲。
“倘若得胜之后,公子如何打算?”
南景麒微微低头看着冷双成的面容。今日的初一面上沉寂无光,不见那日如海般的深邃双瞳。
“请公子一定要实告之。”
“继续前进。”
“前方可有战场?”
“有处高城……”
“可是古井台?”
“正是。”
“古井台可有旧名?”
“据我所闻,好像中原人均称‘九州第一台’。”
冷双成的身躯微微一颤,周遭声音仿若不闻,心里却有个声音大声疾呼:原来是这里!秋叶依剑的终点原来就是这里!
南景麒轻蹙眉头伸出手。
冷双成极快地退后几步,伏下身去,结成一束的发丝铺散开来,在他的背后渲染成一幅笔墨山水:“恳请南公子一定要应允在下。”
“答应你什么?”
“慎入古井城。如若公子不应,初一宁愿长跪不起。”
南景麒苦笑一声,伸出的手又淡淡地落下。
“你这是何苦,我答应你就是。”
冷双成默默地起身,站在南景麒几步开外。
南景麒静静地瞧着他,帐篷里又没有一丝声音。他看了有好久,却怎么也看不清面前这个沉静的少年。
“初一怎么断定今日一战我可胜利?”
“有两点原因。”
“能告诉我吗?”
——这声音还是这么温柔,仿似担忧让我为难,不是命令的语气,而是商量着询问。
冷双成心里酸楚疼成一片汪洋大海,觉得全身都麻木得动不了,眼里、嘴里、舌底都是泛着冰冷蛰人的波澜。
“公子知道宋朝主帅是赵应承世子?”
“是。”
“此人如何?”
“少年老成,城府深沉。”
“可知除了世子,还有督军?”
“去年至今年,只见赵应承出现在战场,从未见过督军。”
“督军就是辟邪少主——秋叶依剑。”
29.隐藏
南景麒背负双手,立于空旷帐中,面朝冷双成,朗朗一笑:“那又如何?”
冷双成低沉眼睑,透亮的光在他头顶上晕开,散成了一圈淡淡的影子。他仿若不觉,语声仍然平静:“真正的世子在下昨晚才偶然见到,可以推断出先前所有战争布局均是秋叶依剑所定。想以两位老谋深算的公子联手,哪里这么容易胜利,但是敢问南公子,两国交战以来,战况如何?”
“我朝胜少败多。”
“近半年呢?”
“胜多败少。”
“是何原因呢?”
“宋人浴血而战,大多败于辽军铁骑。”
冷双成抿了抿嘴唇,语出惊人:“不,不是这样。”
南景麒直视冷双成:“初一为何这么断定?”
“直接原因没有,但是据我所知,辟邪少主从不做无把握的事,他这么做一定有目的。”
“初一认为是什么呢?”
“诱敌深入法。这人心狠,做戏逼真,诸多战役真真假假打下来,让人根本看不见他最终的目的。”
“可有证据?”
“没有,要看第一场战役之后,赵应承退向哪里。”
“退军地方和战争胜利有何联系?”
“昨夜口令是折戟,现在回想起来,可能是退兵的暗示。如果是折戟一战,赵应承一定会遵循约定,退兵回避。如果退至古井,那便是最终目的之地。”
南景麒并不言语,也未注视冷双成,微微垂首沉吟。
“恳请公子一定不要进入古井城,古井是昔日的铜城铁壁防御战地,易守难攻。”
“初一为何反复叮嘱不进古城?”
“岁月改变了许多地貌,但是古井城是以前的第一台,胡语所称‘可多契’,天空之城的意思。”
“在下没有亲临古井台,无法得知具体形貌,如果能在城垣处走上一圈,便可给公子肯定的答复。”
“如果古井城没有发生改变,那么它的底盘就是以前的中原一大密地,俗称地下城——因为在铜墙铁壁的下面,是虚空的栈道。”
“如果秋叶依剑也在那里,肯定会在地下城里做手脚,公子答应在下,不要进去!”
冷双成焦急地一口气说完,紧紧地盯着南景麒侧脸,见到南景麒转回身子,又马上低下头,注视着地面。
南景麒默然地看着身后地图半晌,尔后又语声沉痛地说道:“初一的推断虽未经证实,但是在我眼里,已是无价可比的消息,更重要的是——”
顿了一顿,南景麒的声音里带着微微的战栗:“你这么做就是背叛了汉人,你知道吗?”
冷双成的身躯如庭前修竹,在风中兀自静止伫立。从头至尾,他没有发生一丝的变化,有的仅是抬起头来,坚定地看了一眼南景麒。
目光清澄,如同青竹叶尖滴落的露珠,晶莹四射,深深地坠入大地,流淌着含蓄的微亮。那目光如此短暂一瞥,让南景麒区分不了是真情还是幻觉。
“平心而论,在下实属通敌。”南景麒听到他平静地说完这句,然后又沉重地说:“可是别无它途。”
“初一,你要我怎么报答你呢?”
“公子真的想报答在下?”
“绝无戏言。”
“公子可以为在下做一件事吗?”
“请讲。”
“请公子闭上眼睛,在下深恐唐突公子……”
南景麒即使迟钝如斯,也看出面前少年决计不敢正视他的面容。他心里似乎有一点疼痛的墨水滴在纸上,晕散开来,渐渐渗成模糊一片。在听到他的迟疑的请求后,南景麒毫不犹豫地闭上了眼睛。
冷双成抬起头静静地看着面前这张酷似李天啸的脸孔,仔细而贪婪,目不转睛而深情不移。青春年少的他以前从来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远离了深爱自己的恋人,在另一个人身上找寻一丝丝吻合他特质的影子。这是一种穿越千年的疼痛,在前世不能相守,在后世注定分离。如同硬生生地抽去冷双成的骨血,抛下他苟延在渭水之畔,沉痛呼吸,倒地不起,挣扎着爬向莹白如玉的光亮,才发现是镜中花,水中月。——那月亮冷漠无言地看着他的寂寞,坠入波浪粼粼长河,搅动了一地的浮光碎影。
他静止在这片海市蜃楼面前,什么都说不了,因为他们的身份背景让两人无任何再会的交集;什么都做不了,因为摊开双手,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似乎有点冰雪般的凉爽停立在南景麒面前,让他一动也不敢动。那团冷漠还未触及自己的皮肤,如同面前的少年,永远不敢靠近,带着一寸、一步、一生的距离。那双手一定是欣长的,和着脸旁的空气,由上至下,簇簇流淌。南景麒很想贴近这份冰凉,可它始终远离自己,缓缓地慢慢地,五指虚张,描摹着自己的轮廓,带着深深的压抑的颤抖。
“南将军,一定要活下去。”
耳畔传来一句低沉的语声,鼻端下混合着泥土草木的气息迅速消失,南景麒不由得猛地睁开眼——风穿过中帐,卷起了门外的雪花飘舞。
冷双成已经不见了。他站过的地方静静地躺着一个布帛缠绕的包裹。
南景麒有些难以置信地走过去,在毡布铺就的地面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深深的脚印。手掌刚刚触及把手,就证实了他的想法,那突起的龙行,冰冷的剑柄,不是龙纹剑又能作何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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