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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时候那些爱情 (聆岚)


  “呵,”他似乎是自嘲地笑了笑“大约八岁的时候,阿母想要为三舅父谋一个校尉之职,但父皇不允,于是便令我借学兵法之事,同父皇求许此事。我为讨阿母喜欢,便硬着头皮应了。”
  “父皇一惯虽疼爱我,因为是储君所以也算得上爱重,但军国大事上从来不失了分寸,所以因些颇动了怒,责我不识轻重,训斥之后,又罚了去太庙面壁思过。”
  少年面上的神情极为落寞:“那时年纪小,我一人在太庙其实心底里极怕的,可阿母竟不曾派人来探问过一回。事后回了东宫,却是怪责我不擅言辞,未替三舅父成事。”
  “这样儿的事,这些年来不知有过多少回……”他眼里并无多少怨怼,但却是深深的倦怠“我时常思量,自己当真这般不堪,所以令阿母不喜么?”
  “但骨肉至亲,她何以这般待我?窦家那些舅父们是阿母的胞亲兄弟,可我也是她亲生之子啊。”少年抬头,看向上方金色的龙纹藻井,神色似困惑又似绝望。
  刘庆在一旁静静看着,心底里思绪汹涌,有一句话冲到喉头,几乎脱口而出,但最终……却仍是默默压了下去。
  他不能说,那是自己最后的依凭,若说了,往后……会如何?
  于是,十五岁的清河王深吸一口气,终于道:“自古天家情淡,多少父子相忌,母子离心,原是屡见不鲜的,论起来……不过是陛下太重这情份。”
  “是啊,”刘肇也似是回过了神思,目光落向案上那一卷沉黄色的《外戚传》,目光沉凝了起来“若再纵容下去,怕这刘氏江山,将亡在朕手中了。”
  “那,日后到了泉下,却又要如何同刘先列位先祖,还有父皇交待?”说到这儿,少年和润的语声已转为坚定。
  “阿兄,且助我。”他目光落向自己从小一处长大的兄长,郑重道。
  “好。”他一字以应。



☆、  刘庆与左小娥(十一)
  永元四年六月,天子诏令大将军窦宪自凉州回京辅政。
  待窦宪归京,未久,天子亲自御临北宫,令司徒兼卫尉官丁鸿,严兵守卫,紧闭城门;命令执金吾、五校尉等,率兵捉拿郭璜、郭举父子和邓叠、邓磊兄弟。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了窦氏手中兵权。
  次日,以谋逆之罪,下诏收回窦宪的大将军印绶,改封为冠军侯。
  未久,令窦宪与其弟窦固、窦景等各回封地。郭璜、郭举、邓叠等皆下狱死。
  未久,窦氏兄弟三人皆领命自尽,窦氏一族自此而衰。
  十岁承天位,四载以来始终文弱沉静,被架空了所有实权的少年天子刘肇,就这样一鸣惊人,强势利落地以雷霆手段一举歼灭了窦氏势力,紧壁清野,真正继掌大权。
  而清河王刘庆,因为助天子筹谋计画,在此事之中居功至伟,是以重赏厚赐,羡煞了一众皇室宗亲。
  及大将军窦宪诛,庆出居邸,赐奴婢三百人。舆马、钱帛、帷帐、珍宝、玩好充仞其第,又赐中傅以下至左右钱帛各有差。——《后汉书·章帝八王列传》
  而窦氏势败之后,永安宫中原本掌政的窦太后,便失了所有权柄,自此真正成了一个深居简出,自闭内闱的中年妇人。
  这一天,刘庆来时,已过了日夕,暮色渐侵,永安宫中稀稀疏疏的几盏灯火次第而亮,比起原先满殿宫娥罗列,侍儿骈阗的闹热繁华,如今这几盏孤灯,委实算得上清寂寥落了。
  原本总揆社稷、专权独断的皇太后,一旦失了权势,会是怎样的日子呢?
  眼睁睁看着自已亲生的兄弟一个个被逼自尽身死,镇日里听着自家门庭败落,父母姊妹受人践辱,甚至可以相见以往窦氏肆无忌惮时结仇的那些人家,如今会怎样弹冠相庆,而后满面阴笑着报复回来……
  而窦太后自己,深居永安宫,名为修养,实则监.禁。
  刘庆想着这些,心底里一片冷嘲——当真是风水轮流转呢。
  而当他终于步入正堂,看到那个仿佛迅速苍老了下去的妇人时,神色间亦无多少意外。
  “呵,你到底还是来了。”发间已杂了许多银丝的窦太后,面色黯黄憔悴,眼窝有几分陷了下去,眼睑下是沉沉的青翳,连嗓音都失了原有柔润,是带了涩意的粗糙干哑。
  若不是身上那一袭尚算贵重的白越襦裙,谁会认得眼前这形同枯槁的痈妇就是昔日雍容华贵,颜色绝丽的窦氏美人?
  此刻,她倚着凭几坐在室中,连那姿态都是粗鄙颓然的,看不出丁点儿当初的娴姿雅态来。
  “母后难道不想阿庆么?”少年进了门,在室中站定,一双桃花眸里带着惯常的疏懒笑意“这些年间,母后一向可对孩儿关切得紧呢。”
  这一句如旧的“母后”,而今听来,讽意刺耳。
  “是呵,近日我一直在想,当初是如何给你那那一副乖觉模样骗了去?”她抬了眼,一双幽暗的眸子里定定看着他。
  “乖觉么?”刘庆仍是有些漫不经心地笑着,姿态随意地揽衣坐在了她对面的簟席上,还执起几上的青铜兽耳罍为自己斟了一盏桂浆“不足五岁的稚儿,在母亲陡然惨死之后,便懂得不哭不闹,不在人前提及亡母半字,而后开始对自己的嫡母亲近依恋,镇日里百般倚赖,对夺了自己储位的弟弟亦友爱照拂,亲昵无间……的确是乖觉得很呢。”
  他眉目依是散漫带笑,但眼底里却殊无笑意。
  “你这么多年装乖卖傻,一直念着宋氏之仇,等今日等了许久罢?”窦太后那沙哑的嗓音,听来是异样的冷嘲。
  “是呵,原本以为要再等几年的,谁料窦氏都是这样一伙蠢物……还好,现如今已死得不剩几个,蠢不蠢的都没甚干系了。”说着这般讥讽的恶毒字眼,十五岁的少年却是执起琉璃盏闲闲地啜了口桂浆,面上一派散漫笑意。
  但对面的老妇却忽然像被人扼住了什么要害一般,神色蓦然激烈起来,她浑身都作颤,双手抓着案角,十指近乎痉挛。
  “宫闱争嫡,我要她们姊妹的命又什么不对?!”她似乎情绪骤然失控一般,嘶着声低吼了出来,仿佛绝望的困兽一般。
  六岁上,父亲死在洛阳狱中,窦氏一门自此家道中落,母样沘阳公主成了新寡的孀妇,带着他们兄弟姊妹几个艰难度日,看尽了这世上人情炎凉。
  而十五岁上选入宫廷之后,她便明白自己需步步为营,一点点踢开所有的拦路石,占了中宫之位,令儿子成为储君,而后使窦氏一族光前裕后,将以往所有轻践过他们的人统统踩在脚下……
  而苦心经营十余年,她终于成了掌政的太后,位尊天下,总揆社稷,窦氏也终于权势滔天,当世无二……
  可,这一切最终竟毁在眼前这不务正业的竖子手上!
  她自己养起来的孩子,自然对皇帝的脾气再清楚不过,那是个心软的孩子,且身边根本没有几个可用之人。前前后后,除却那些宦官,司徒丁鸿、司空任隗、尚书韩棱这些要紧的朝臣都是这小子暗中联络的罢……
  这么多年,她竟是走了眼,呵,被他这一副纨绔模样蒙了过去!
  她目光里掩不住的恨意,发狠地看着眼前的十五岁少年,简直恨不能啖肉饮血。
  “是啊,母后您什么也没错。”少年见她这副模样,竟还漫不经心地笑着附和了一句,而后,眸光沉定了下来“我家阿母与马太后有亲,原本就算得您的仇家,又涉及天家争嫡,恩怨相报,有甚错处?”
  “而如今,阿庆以牙还牙,将阿母的仇报了回来,又有什么不对呢?”他仿佛这天底下最讲道理的孩子一般,郑重其事地平静同她解释道,认真得简直无辜。
  “所以,母后您不是错了,只是输了呀。”
  “呵……”过了好半晌,窦太后才悲凉地惨笑出声——这么多年,她怎会觉得这个孩子顽劣混闹,不成气候呢?
  她狠狠闭了闭眼,最终道:“当初,我终究是留了你一条性命,未曾下杀手。”
  言语都未见颓势,但实际却带了几分微微的乞求之意——身为现下权势最盛的诸侯王,即便他不能对她这个太后做什么,但要整治窦氏族人却是再容易不过的。
  之前,自家二弟、三弟被赐死,似乎便有他的功劳在里面……据说,竟只是因前段日子窦府下人惊了他的车驾,吓病了清河王府中一名婢子!
  这个小子,竟是这般睚眦必报的性子……!
  “当年,母后您未下杀手,恐怕不是因着什么仁心慈念罢?”少年微微挑了眉,一双桃花眸里波光漾开,笑意却带了微嘲。
  “那时候,阿肇的身子便弱得很,您自然得再抓着一个无母的稚儿在手心儿里,方才稳妥呵。”他开诚布公,笑得一派坦然,而后神色渐渐凝定了下来,放下了手中的琉璃盏,一双桃花眸深湛得看不到底,一字一顿道——
  “何况,我这阿弟一向虽孝顺,但到底非您亲生,母后对他如何能放得下心呢?。”
  “你,你说甚么?”此时,窦太后的神色一刹时间有些复杂地极度慌乱了起来,似乎不能置信似的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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