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雍城事变的消息,惊雷一般轰响遍了整个大秦——
四月,上宿雍。己酉,王冠,带剑。长信侯毐作乱而觉,矫王御玺及太后玺以发县卒及卫卒、官骑、戎翟君公、舍人,将欲攻蕲年宫为乱。——《秦始皇本纪》
长信侯嫪毐率众谋乱,欲攻蕲年宫,王上危殆!——偌大的咸阳宫瞬时仿佛釜中的热汤般急沸了起来,护卫宫城的玄甲守卫们步履匆促,而数千名宫婢寺人早已是一派惶惶无措的惊乱。
只怕,这也是自一百一十三年前秦孝公迁都咸阳以来,这座矗立于渭水之滨、终年庄穆端肃的大秦王宫,第一次经历这般风雨欲来的乱象。
暮色渐深,天边月胧初升,正值即望,一轮玉镜悬穹,霜华冷浸人间。
寒意渐侵,清池院中,阿荼抬手轻轻阖上了东窗的绮户。室中置着一尊两尺来高的青玉五枝灯,五盏明亮的焰心莹莹晕开柔和的暖黄色光华,照澈厅堂。
阿荼在窗下的那张卷云纹朱绘漆几边,席地跪坐了下来。柔暖的淡光静静地映亮了她的侧颜,清灵秀致里透着一脉恬静。
距她几尺远的厅堂居中处,扶苏正地费劲地摆弄着手上一张柘木髹漆的犀筋玉蚕丝弓,尚不满三岁的稚童,胖乎乎的圆腴身子只比弓身高了些。他有些吃力地抱着那张沉重的漆弩,使了全身的劲儿奋力试了半晌,还是未能拉开那根色如沉潭的铮韧弓弦。小小的稚童不禁皱了两道剑直眉峦,紧抿唇角,有些沮丧地垂了头--
“阿母。”他放下弓,肉嘟嘟的圆腴身子蹭了过来,仰起一起稚嫩的小脸,扯了扯她的袖裾,糯软语声有些委屈地唤道。
阿荼却未言语,只垂眼温和地看向了正撒娇的孩子,含笑伸了手过去,轻轻揉了揉他的小脑袋。
“这弓,是蒙家阿兄的。”过了一会儿,小小的稚童低了头,开口道。
扶苏到今年六月才满三岁,但自周岁后,便常随父亲左右,连宴饮田猎时亦不例外。上月初,王上率一众文武于长杨宫春搜,便带了他在身边。
自那次回来,小家伙便同这张弓较上了劲儿。眼下他主动开口,她方知道了这弓的来历。
“扶苏喜欢它?”她笑了笑,问,否则怎会向蒙恬讨了来。
“阿父……”小小的孩子仰起一张稚嫩的小脸来,眼波清澈,微微扁了扁嘴,道“蒙家阿兄射了虎,吊睛白额的,阿父很高兴。”
蒙骜老将军辞世至今已是两载,幸得其子蒙武勇毅,堪承家业。而如今蒙氏的第三代——蒙恬、蒙毅兄弟虽年少,却已是同侪中佼佼,蒙氏一族后继有人,王上自然心悦。
“扶苏,拉不动。”乌发垂髫的稚儿,一双黑润清澈的眸子瞅向了置在堂中藻席上的那张柘木髹漆的犀筋弓,神情不由得带了些微的沮丧,小声补了一句。
听完始末,阿荼不由失笑“扶苏想同蒙恬那般,便开口要了这张弓?”
“扶苏问过的!”稚儿糯软的语声有些急,道“阿父说‘想要,便自己去讨’,扶苏去问,蒙家阿兄愿意给的!”
阿荼闻言不由默了一刻——果然是王上一惯的作派呢。
她依旧神色温和,却未开口,只静静倾耳听他说。
“可,拉不动。”三岁的孩童,语声有些稚嫩的固执,看着那弓,又重复道。
“扶苏这般想挽弓射箭?”
“嗯!”小小的稚儿重重点头“扶苏日后长大了,要像阿父、蒙将军和蒙家阿兄一般。”糯软的语声里尽是稚气,但却清晰。
阿荼闻言静了一瞬,眸光温和地看着自己身边只比弓弩高上一点儿的三岁稚儿……王上时常带他在身边,也是存了耳濡目染的用意罢。
她的目光落到了室中那尊青玉五枝灯莹亮的灯芯上,心思却不由远了去——如今,外面只怕已是乱象丛生了。听说,今日咸阳宫中好几处都抓到了意欲出逃的宫人。
而清池院的宫婢寺人们,更是惊惧瑟缩得秋后寒蝉一般。
毕竟,若这一番变乱后,咸阳宫易主,莫论其他人如何,可她同扶苏——决计会首当其冲,血涂宫垣,做了新王践位的贡案牺牲。
但,莫名地,阿荼心底里竟不是很怕。
如同她听到雍城变乱的那一刻——虽震惊错愕,但不知为何,心底里竟然并无多少惧意……那个从来都寡漠清冷,甚至偶尔寒厉阴沉的影子浮上心头,奇异地,仿佛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阿母……”一双肉嘟嘟的白胖小手又开始扯她的衣袖,见母亲径自出神,小小的稚儿仰了脸,一双乌灵清润的眸子里带着几分不安。
阿荼这才回了神,目光落向了眼前的三岁稚童,细细端详着他的五官眉目——这样貌,生得可真是像。
恍神了一瞬,阿荼又重新清明了思绪。她目光温和地略低了头,伸手替稚儿仔细理了理垂到颈侧衣衽里的头发,问“扶苏比这弓高多少?”
闻言,小小的稚童有些不解地仰了脸,摇了摇头。然后老老实实地小步跑了过去,俯下.身子重新握住了室中藻席上那张犀筋弓,一双小胖手有些笨拙地把它扶了起来,端端正正地竖好,自己小小的身子站得笔直,郑重其事地把弓身下端顶着自己的笏头履,上端紧紧贴到了前额——
“六寸……不,五寸多一点儿。”糯软的语声十分稚嫩,带着让人忍俊不禁的认真。
“那蒙恬呢?”
那厢的稚儿低了头,似是仔细回想“……蒙家阿兄,大抵有三尺多些罢。”
小小的孩子似乎忽然明白过来了什么,扶着弓,低了头,安静地站在了当地。
“那,待扶苏再长得比这弓更高些了,再来试好么?”
“嗯!扶苏每日都要试!”眉目清峻的稚儿仰起了小脸,脆声答,稚嫩却清晰。
阿荼不由唇角漾了笑,她敛衽起身,轻步走到了扶苏身边,半蹲下身,与稚儿比肩。十九岁的母亲神色柔暖,一双眸子温和地静静平视着眼前未满三岁的孩子。不知过了多久,她蓦地把儿子小小的糯软身子紧紧拥进了怀中……久久也未松开。
清池院中,母子二人围灯夜话,依是安宁。而短短数日间,整个大秦——却已是一番惊天巨变。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春搜】周天子时,每年有四次大型的田猎:春搜、夏苗、秋弥、冬狩。
【笏头履】秦汉时期的履,常见的有平头履,尖头履、圆头履、方头履、歧头履、笏头履。
【襦裙】上图哈~
☆、秦始皇与郑女(六)
于整个咸阳城的百姓而言,秦王政九年,注定是个数十载不遇的多事之秋。
四月初,长信侯嫪毐谋乱的消息刚刚流布开来,还未及惊乱,便听闻出身赢氏宗室的二位相国——昌平君、昌文君奉王上之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率军驰援,两军战于咸阳,热汤沃雪般,嫪毐众不堪一击,败逃。
不日,一道王令迅然遍发国中:有生得嫪毐者,赐钱百万;杀之,五十万。
承位九年,二十二岁的年轻秦王,终于囊锥脱颖、锋芒崭露,首次在整个大秦的士庶百姓面前,真正显露出了自己杀伐决断的一面。
四月末,咸阳宫,清池院。
“……因为谋乱之事牵连到了吕相国,前些日子,相国便已称病谢客,听说,如今那门外冷清得连雀儿都落了好些。”
向暮时分,阿荼静静跽坐在东窗下那张卷云纹朱绘小漆几边,绿襦白裙的小宫婢侍立身旁,正绘声绘色地讲着咸阳城近日的佚事趣闻,嗓音流珠似的清脆。
阿荼安静地听着,神色间并无多少意外,只是抬了眸,目光渐远,落向了咸阳宫主殿的方向……为了今日,那人究竟蛰伏了几载,又筹谋了多久?
蕲年宫之乱后不过数日,即有人告发——嫪毐实非宦人,常与太后私乱,且,已生有二子。
此言一出,宛如平地起惊雷,将甫经变乱的朝局震得又颤了三颤,咸阳宫内外一片哗然。
王上惊闻,当廷震怒,责有司彻查。
追根溯源,嫪毐原为相府舍人,进宫侍奉太后亦是出自吕相之意——如今,始作俑者自然首当其冲,难辞其咎。
文信侯吕不韦,号称“仲父”,位尊相国,专断朝政近十载。门客三千,家僮万人,食邑十万户,真正炙手可热,势倾朝野。
而今,一场朝会后,昔日熙来攘往、冠盖相属的吕相门庭,已然门可罗雀了。
阿荼静静听着这些,眸光凝了凝,神思不由渐渐有些恍惚……
幼年时在鄢陵,乡间庶民家的小儿,几乎自记事起便要帮着家中做活计,而难得的闲余时光,白日是林间水畔地嬉闹玩耍,到了晚间,便是齐齐聚在村头老树下,听老人们说些去城中卖薪或换布时听来的佚闻趣事。
而一个吕姓贾人的故事,便是这村头口耳相传的传奇里,历久弥新的一段。
如同天下六国间广为流传、巷陌皆知的那样,故事里,吕不韦原是卫国富贾,家累千金。早年在赵国经商时,偶遇了囿留邯郸的秦国质子--秦昭王的庶孙,子楚。子楚其时境况困顿,而不韦深信其奇货可居,便与之交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