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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时候那些爱情 (聆岚)


  听了这一句,病榻上的那个弥留之际的年轻人,竟然唇角翘起了笑意,仿佛孩童似的开心:“真好啊。”
  “咳咳,阿姊,你还记得九年前么?那个时候,父皇因谋反之事,将赵王贬作了宣平侯,恰逢白登之役大汉败于匈奴,父皇听了娄敬和亲之计,要将阿姊你远嫁予冒顿单于……”
  刘乐闻言微微一怔——她怎么会不记得?那样仿佛天崩地陷一般的绝望,家中阴云惨淡,阿嫣那时候才三岁,哭得泪人儿一般……她自已甚至已备了一柄削金断玉的匕首,若当真到了那一步——一死了之也算干净。
  后来,幸得阿母与父母相争,不肯应允……最终,自宫中选了一名婢宫封为公主,远嫁匈奴。
  “那时候,我听闻消息,连夜便要去求见父皇,但阿母怕因此更失了父皇的心,丢了储位,将我关在宫中不许外出一步。”
  “我跪在吕后面前,同她说,宁愿以储位换阿姊一个太平……咳咳,咳”他咳得几乎掩住了微弱的语声,刘乐在一旁极轻柔地为弟弟顺着气息,静静听着,泪水却淌得面上一片湿冷——当年的事情,原来,是这样啊……
  “皇位,甚至性命……在阿盈眼里,都比不得阿姊重要啊……”他声音一点点地愈发微弱了下去,却努力地积蓄了最分几分力气,更紧地拽着她的手“阿姊,一定莫恨阿盈好不好……这世上,只有阿姊一个真心待阿盈好啊……”
  他原本浑浊的目光涣散了开来,只留下最后一句微不可闻的语声“这世上,阿盈,只有阿姊了……”
  那枯瘦的手,终于失了所力气,一点点垂了下去……
  刘乐面色死灰般的惨白,仿佛木雕泥塑般跽坐在榻边,眼前恍惚浮现起幼年时那一幕——
  “阿姊,待日后长大了……你想做什么呢?”六岁的稚嫩孩童,抱膝坐在军营校场边干燥的草垛上,嗓音是带了几分糯软的清脆,问。
  夕阳余晖将相偎而坐的一双姐弟影子拖得老长,双影交叠,安宁而温馨。
  正托腮望天的少女,闻言怔了怔,低头想了片时,不由有些茫然地回道:“不晓得……如果能安安宁宁地过清静日子,就很好了罢,阿盈你呢?”
  “我啊,那就长成一个擎天立地的伟丈夫,护着我家阿姊过清静安宁的日子……”小小孩童仰着一张清眉秀目稚气小脸儿,眼里的真诚几乎要溢了出来“这世上,只有阿姊最好啊……”
  这世上,只有阿姊一个真心待阿盈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张敖与鲁元公主(十五)

  汉惠帝七年(公元前188年)秋八月戊寅,天子晏驾于未央宫,享年二十三岁。九月辛丑,葬安陵。
  年仅两岁的太子刘恭承位,皇太后吕氏临朝称制。自此,号令一出太后。
  未久,拜吕台、吕产、吕禄为将,大封吕氏子弟。
  而自惠帝晏驾后,鲁元长公主便一病不起。
  吕后元年春,长安,宣平侯府。
  “阿侈,宫中的那位楚医工用的药可对症?阿母这些日子病情起色如何?”十九岁的清俊少年一袭石青色衣袍,带着一路征尘在候府门前下了马,见到前来迎他的弟弟,无一字寒暄,开门见山地了当问道。
  闻言,那厢的张侈却是神色凝重,微微摇了摇头,一双秀逸的眸子里满是忧色:“殊无好转,且……各样的补养之物日日用着,阿母她却是又见消瘦了。”
  说到这儿,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年看着兄长,眸光里带了深切的希冀,问:“阿兄此去兰陵,可请到了那位医称国手的黄公?”
  “嗯,”张寿颔首,神色也微微缓和了些,对弟弟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笑“他老人家随后便到。”
  “黄公已是花甲之年,御不得马,便乘了安车,是以脚程慢些,路上足足费了半月辰光。我一路随行到长安城外,方才辞行,先他一步回府布置接待事宜。”
  “那便好。”张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眸子似乎都明亮了些,这些天来面上头一回带了些微笑意——忧心如焚地盼了好些日子,神医总算是被请回来了。
  阿母的病……待用了对症的良方,再精心调养,应当很快就能见好了罢。
  “对了,阿兄,旁人不是都说这位黄公年纪大了,性子又清傲倔犟,所以从不出诊的么?”顿了顿,他忽然想起当初最令自己担心的那一茬儿,不由问。
  “心诚则灵。”闻言,张寿只淡淡应道。丝毫也未提自己在以宣平侯府公子的身份求医碰壁后,苦苦在黄公府外盘桓了半月,谦卑已极,恳切陈情,最终才打动了老人家这些个中曲折。
  他们兄弟二人的生母过世时,他才满两岁,尚是懵懂不记事的年纪,阿侈更是初初诞世的婴儿……自他们初谙世事起,唤作“阿母”的,便是如今病榻上那个关切疼爱了他们十五年的慈爱长辈。
  虽无血缘之亲,但这些年来,她将他们视若已出,关切入微,付出了一个慈母为儿女能做的所有……
  “对了,阿母的饮食起居,这些日子照料得可还精心?”兄弟二人相偕进了门,张寿细问道。
  “怎能不精心?阿父这些日子依旧是日夜不离地守着阿母,连平日洗漱更衣之事也亲自照应,不假他人之手。”想到父亲日渐憔悴的形容,神色间忧虑更甚“这些事情看着琐碎,但昼夜不歇其实也劳累得很。阿父他自幼习武,体魄一向强健,近日里竟熬得鬓边生了白发。”
  闻言,张寿心下微惊,过了好一会儿方才略略平复了心绪。既而默然一叹……父母十多载夫妻,伉俪相偕,情意笃深,阿母的病每况愈下,阿父如今只会比他们更忧心如焚。
  兄弟二人一路细说着近日母亲的病况,一面加快了步子向主院的寝居走去……
  鲁元长公主缠绵病榻已近半载。宫中的数十名医工几乎日日守在宣平侯府侍奉,连长安城内外稍有些名气医者也都尽数请过了一遍,但,却是不见分毫起色。
  是以,张寿才不远千里,亲自去了兰陵为阿母延医。
  次日,宣平侯府,内院正厅。
  “长公主的病症,乃起于于多年间波折坎坷,心事沉重,思虑过度……病根早已种下。”六旬老者鹤发苍颜,面貌清瞿,此时捋着颔下长须,神情罕见的沉重“七年前,分娩之时亦不顺遂,以致气血两亏。近日,又遭逢至亲逝去,是以,多年的积郁一触即发,病来如山倒……”
  “那,请问这位阿翁,我家阿母的病当如何救冶?”立在张敖身侧的一个年约六七岁的稚嫩孩童,却没有多大耐性听医者的条分缕析,只是神色焦急,直接了当地问道。
  那仙风道貌的老者被个孩童这么打断,面上倒也分毫不见愠色,只神色歉然,起了身,向张敖的方向屈身一揖,道:“这……请君侯恕罪,老朽却是无能为力。”
  “恕老朽直言,长公主之病疾……多年积郁,而今已入膏肓,恐是药石罔效。”
  话甫落音,偌大的厅堂之中,蓦地一静,落针可辨,死寂得有些让人心惊。
  近半年以来,造访侯府的医者不下百十个,对女主人的病疾皆是束手无策……但,他们却从未放弃,仍不断地延医问药,四处求访,期冀着万一的希望。
  而今日,却听到了这位冠绝国中的神医这般的定论——
  “你,你骗人,阿母她定然医得好,医得好的!”蓦地,孩童稚气的大哭声响起在厅堂之中,眉目秀致的稚儿,仿佛失控一般,愤怒地几步冲到了那个下了医喻的老者面前,抡起小小的拳头,向他身上打去。
  “阿偃!”正当此时,却是一向最疼爱幼弟的张寿有些严厉地出了声,几步过去,俯身从地上抱起了他。
  “乖,阿偃不哭。”十八.九岁的少年,语声极尽温和地安抚着怀中的稚童,轻轻拍着脊背替他顺着气息。
  “阿兄……”那清眉秀目的孩童把小脸埋进兄长肩头,泪水抹得面上斑驳一片,一双眸子已然通红“他骗人的,阿母她一定医得好的,对不对?”
  “嗯,医得好的,”张寿温声道“阿兄再去请医工,一个不行,就两个,三个,即这个不够高明,去请更医术高明的来……一定医得好的。”
  ※※※※※※※※※※※※
  晚间,宣平侯府,内院正寝。
  “这甘豆羹我令人添了些糖饧,不似原先那么寡淡,你尝尝。”张敖语声暖然,淡淡笑着将一盂糯软香甜的羹汤从髹漆的小食案上端起来,递到她面前。
  刘乐靠着软枕半坐于榻上,抬手接过,尽管半点食欲也无,仍是勉强用了小半。
  “厨下疱人的手艺是愈发长进了。”她有些虚弱地微微笑了笑,轻声赞道。
  “那,明日便做寒粥,以桃滥调味如何?你一向喜欢甜而不腻的滋味。”三十六七岁的男子依是风姿清逸,只是瘦削了些,鬓边新生的几缕华发在灯盏映照之下分外显眼。
  “嗯。”她轻声应道。
  ——尽管她病重至此,早已饮食无味,他却仍日日变着法儿安排可口的饮食,她能做的,也唯有坦然接受这份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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