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阿荼第一次真正看清楚这人的模样——十六七岁的少年,剑眉长眸,面部轮廓略显冷硬瘦峭,白石寒铁似的棱角分明。
实在是一个英姿天成的俊朗少年,只是这一双眸子太过清湛犀利,仿佛收在匣中的霜刀雪剑般,平日锋芒暗敛,一旦出鞘,便泛了寒光万千,不饮血不回锋。
不知怎的,阿荼竟不由得心头微微颤了一下。
见她仍未回话,年轻的秦王不禁略紧了一双剑眉。
犀利冰冷的目光扫过来时,几尺远处的少女一惊,身子微微打了个颤,堪堪回了神。
“阿荼,不敢。”连忙垂眼,甚至不及思虑,她恭谨地清声道——出口却是流利的秦语。
这倒是令得主位上的少年秦王眸间微微露出了丝异色。
昔年周王朝辖下的各诸侯国,除吴越、齐东、燕、楚等地的言语晦涩难懂之外,其他几国大抵相通,但口音却有别。
而鄢陵,原是郑国故地,后来战乱间归了楚。再就是三十七年前,秦将白起攻楚,拔鄢、邓五城,鄢陵自此划入了大秦版图。可是,虽然郑国已亡了百多年,但故地并未移风易俗,寻常的百姓,仍以郑人自居,平日也是讲郑语……所以,秦语于她,虽大抵听得懂,但应当并不会讲才是。
而此时,她开口竟是熟极而流的秦语,听不出丁点儿乡音。算起来,到咸阳不过两月……倒不是个蠢物呢。
“不敢,还是不想?”也只微微静了片刻,秦王语声已恢复了一惯的淡漠。
这一次,却是久久也未听到回答。偌大厅堂里落针可辨,阒静得骇人。
蓦地,主位上的少年振衣而起,眸光依旧冷漠无温,只声音里似乎透了那么一丝寒意:
“寡人不许,这咸阳宫便一只雀儿也飞不出去。”
他自主位上一步步走近了她,清清冽冽的声音仿佛有若实质一般,化做冰寒的尖刃一字一字地刺在阿荼心头——
“自一百多年前孝公建起这座咸阳城,迁都于此,这些年来咸阳宫中不知住过多少女人。大抵都是这般,一日日枯守在一座宫院里,然后,不知那一天会得罪了什么人,沾惹上什么事,卷进哪桩阴私里……”
他嗓音正响在她头顶,甚至有些恶意地略扬了声“——身首异处,死状可怖。”
十七岁的少年,双目瞬也不瞬地细瞧着她,简直仿佛歆享般看着少女小小的身子渐渐颤抖,几乎瑟缩作一团的模样。
他一步步自她身边走过,最后,神色归于漠然,白石寒铁似的面容上是不带丝毫表情的冰冷。
阿荼听着那双金綦银饰的木底黑舄踩上了室外的青砖台阶,格外清晰地敲出一声声带着木质钝意的轻响,此时,这声响简直让人自心底里发凉……
若干年后,九岁的扶苏坐在枝叶婆娑的甘棠树下,就着一树浓荫捧了卷新简蘸墨习字,甫书罢了一卷《郑风》,不知为何,原本埋首笔墨的孩子匆然间搁了笔,抬起头,尚带稚嫩的嗓音有些突兀地问:“阿母,当年父王缘何会带了您回咸阳宫?”
彼时,已为人母的阿荼依旧形容素淡,绾了最简单的螺髻,一身薄缥色襦裙,足着浅履,正俯身在不远处的芍药丛中,小心地将那金色的花粉扫落进手中的青玉瓯里。
闻言,她微一怔,手上的动作略顿了顿,默了片时才一边扶正手边一棵被撞歪了芍药枝,一边淡淡笑道:“大约,是因为有趣,或许……妒忌罢。”
那时候,他终究也不过十六七岁……还余了些少年任性的年纪。
承位未久的少年秦王,四周虎兕觊觎,列国环伺;朝中吕相当道,寸步难行;后宫更有生母掣肘,肆意弄权,何况……那个世上唯一的血脉至亲,竟给了他那样不堪的羞辱。
那大抵是他人生中极为灰暗的一段时光罢。满心的郁愤无处排遣,所以轻车简行率了心腹行猎鄢陵,所以……意外见到低贱的庶民女子嬉闹游戏、笑颜烂漫便觉得万分刺眼。所以,便任性地买了带回来,再扔进深宫的偏僻角落里任她自生自灭。
是呵,一个再鄙贱不过的庶民,也配那样笑?
--位尊一国、富有四海的秦王,活到一十七岁,只怕都不曾真心的欢愉喜笑过罢。
真是个霸道又任性极了的人呢。只因自己不曾真心喜笑,便霸道地见得不旁人展露欢颜。只因妒忌,便任性地恣意决定了那个芥草般卑贱的庶民一生的命运。
后来,阿荼听人讲,许多公卿大夫家的小公子们喜欢狩猎,但猎到了野物却并不立即宰了剥皮折骨。而是将它们囚在笼子里,每日供给充足的草肉食水,然后,近乎享受一般地看着那些山林间威风凛凛的野物一天天孱弱瘦削下去,渐渐嶙峋见骨,最终,身边堆着山积的食物,枯瘦如柴地死在囚笼里。
山林间的野物,哪里能养在笼子里?若执意豢囚,唯有一死罢了。
他,大约也是觉得她活不了--至少,活不好的罢。
而十四岁那年,秦王第一次造访清池院的那天,阿荼的确如他所期望的那样,惊极怕极,心底里森寒的惧意汹涌而泛,沦肌浃髓……她畏冷似的抱紧了自己小小的单薄的身子,打着寒颤,瑟缩着,独自在偌大旷静的厅堂中留了许久许久。
翌日,又是一个晴好天气。
没有了意外的访客,清池院里的日子似乎恢复了往常的安谧平静。阿荼平旦早起,莳弄花草,洒扫庭除。她迎着初升的晨阳静静立在庭中,看着那一畦碧莹莹的谖草似乎又长高了些许,长势最好的那株最芍药今天又生出了一片嫩红的新叶,而那丛紫堇,分明种得太晚,已失了花期,但不知是否气温过于和暖的缘故,竟不顾时节地打出了几点嫩紫的花苞来……
到了八月上旬,正是芙蓉初绽时节,一庭粉白浅绛争妍,幽馥花香薰了满院--而阿荼,也到了及笄年纪。
很小的时候,她便知道,只有公卿大夫家的女公子才有盛大的及笄礼,寻常庶民的女儿,只是家中长辈亲手做支木笄,由母亲挽发簪上而已。
早在前些日子,阿荼便折了一段舜华枝,用几天时间,精心地为自己做了支简单的雀头木笄。
这一天清晨,十五岁的少女,换上一袭新衣,静静坐了在妆台前。她对着那面嵌绿松石铜镜,手执着卷云纹漆木篦,一缕缕细细梳理,将自己一挽乌泽的长发高高绾作了单螺髻,然后,用了那支雀头木笄簪定。
静静地看着镜中的韶华少女,阿荼竟陡然间觉得有些许陌生--记忆中的青涩面庞,不知何时竟已悄然褪尽了最后一丝稚气的圆腴,蜕变为属于妙龄女子的秀致轮廓。额前厚密的齐眉穗儿被梳了起来,露出了一双不画而青的纤远眉黛,双眸乌灵,黑白分明,干净明澈得不染一丝尘埃。
细润温腻的凝脂面庞上,只一双唇瓣红润得宛如立秋的水红菱,仿佛能咬出清甜的汁子。
镜中的少女,清灵皎秀,丽质如斯。
甚至,她有些犹疑地抬起了自己的手,近半年的宫闱生活,较之前在家中时委实算得上娇养。指掌间的细茧早已褪尽,而今纤柔白皙,肌骨匀婷……美好得如同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阿荼敛衽起身,一袭茜色的三绕曲裾深衣衬着少女花柳般身段,腰间绫带一束,无需缀饰,便已是娉婷玉立,袅娜生姿。
莆月恭立在她身后,一时间,竟看得有几分怔愣。
小小的清池院一方清平,安宁无争。秦王第二回造访,是在八月末,满院芙蓉盛绽,纷纷落瓣如雪乱。
正值日暮,少年秦王一袭平纹绢的玄色曲裾深衣,同上次来时一般令人始料未及……他仍是一般的清冷气度,淡漠神色,只是目光落在她挽起的螺髻上时,微微顿了一瞬。
同上次来时一样,秦王在院中四处转闲走了一周,神色淡漠,看不出什么情绪。
“今日的下餔,便在这儿用罢。”步入正堂时,少年极随意地开口道。
“诺。”秦王身边的心腹寺人忙清声应道,随即轻步退了下去吩咐。
阿荼看了看天边渐渐近了远山的那一轮明红的夕阳,的确是快到下餔的时候了。
庶民家中一般是一日两餐,只有辰时的朝食和申时的下餔,而士族公卿则要另加晚间的夜餐。
一个时辰后,清池院,西侧小隔间。
雕花漆座屏风后那张大食案前,阿荼安静跽坐在案旁的竹簟上,看着眼前鱼贯而入的寺人与宫婢们,将盛在青铜鼎、陶缶、茧形壶、玉盌、象牙尊、银盘、绘漆盒、铁魁中的各色食物饮馔,一样样细致分好,分别放进了自己和秦王面前的两张二尺见方的桧木乌漆小食案中。
各样色泽鲜香、品相诱人的精致饮馔几乎看得人眼花缭乱,而其中,阿荼也只勉强认得鹿炙,兔纤、蟹醢和橘酢、柰脯、甘豆羹几样。
可是,对面坐着尊秦王,任是佳肴如山,醇酿流水,到了口中也根本尝不出什么滋味……阿荼只垂首,安静地小口小口用饭。
对面的秦王亦安静地用着饮食,依次自簪笼中取用着象牙箸、青铜饭匕、绘漆木勺……端正的姿态与配合着有帙的次序,箸匕碰触食器时发出几乎悦耳的轻响,宛如乐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