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莹身边的婢子,都是当初陪嫁带来,个个谨慎妥帖,怎么可能忘了将昨日的点心撤下去?
到底是什么缘故,让她这般失态?
当年,乐城侯病逝之时,见着小莹数日之间憔悴到弱不胜衣的模样,他原以为日后会需许久来弥平这丧父之痛。但,一向荏弱的少女这回却是出乎意料地坚韧,葬礼后不久,便好像从伤痛中完全走出来了一样,恢复了往常无忧无虑的烂漫笑容。
“自小,阿父便一直为我操心,希望我能平安喜悦。如今他不在了,我更应该照顾好自己,让他安心才对呀。”她这样说着,神情是罕见的平和。
荀粲意外的同时,心里莫名起了几分不安,而这份不安,因为今天胡桃饼的事又加重了几分——小莹,你到底在掩饰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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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荀粲正在午憩。湖青色的缣帐半遮了阳光,却隔不断外间不止不歇的蝉噪声,他一惯喜静,所以躺在帐中半晌才有了些睡意,正当将将入梦的时候,但却听到有轻悄的脚步声渐渐近了,而后是窸窸窣窣一阵微响——是小莹掀开缣帐坐到了他榻边。
她要做什么呢?他有些不明所以地想。
但少女就只这么静静坐在榻边,看着他的睡容,半晌也没有动作。过了不知多久,就在他倦意袭来,要睡过去的时候,她却伸出手指触上了他的面颊……少女柔嫩的指尖带着微微凉意,从眉骨摸下来,一路摩挲着他的眼睑,鼻梁,唇角,下颔。
就在这微凉□□的触感让荀粲险些再假寐不下去的时候,少女俯身在他右边眼睑上轻轻印下了一个吻,一触即分。
……成亲这么久了,她仍旧怕羞得很。
算起来,这是头一回主动亲近他。
不等荀粲再想什么,少女却极轻地自语了一声:“要是能一直这么看着奉倩,该多好呀……”
天气渐渐转冷,不觉间到了已凉未寒的深秋时节,小莹因为寒症一直十分畏冷,尽管屋子是四壁是火墙,室里又生了好几只炭炉,但仍然没有多大用处。
这一天,荀粲自外面回家,刚刚进了内院就察觉到几分不同寻常的慌乱气息。侍女仆婢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什么祸事一般,个个忙累得额头见汗,甚至有几个眼睛有些哭过之后湿红,见到他回来,勉强镇定地施礼之后,神色都有些紧张。
——小莹出事了!
☆、第125章 荀奉倩与曹氏女(十一)
荀粲疾步奔进内室时,这里已经从半个时辰前一片狼藉的乱象中恢复了过来。但,静静躺在床榻上的那个人儿——却是触目惊心。
少女脸颊苍白如纸,双眸紧紧阖着,鬓角的头发都被汗水浸透,嘴唇是诡异的紫绀色……贴身的侍女正细心地用绢帕为她拭着手心不断沁出的冷汗,那双手每片指甲泛着和唇角一样可怖的紫绀,看上去有些糁人。
荀粲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定在了原地,识海近乎有一霎的空白。整个世界仿佛都淡褪成了模糊的背景,唯有那人苍白的脸颊和紫绀的唇角清晰地烙在眼底,震动、惊诧、疑惑各种情绪轮番滚过,在心头紧紧揪作一团。
小莹的病——绝对不是寒症!想想种种可怕的可能,他的呼吸几乎滞了一瞬。
“郎君。”原本正小心翼翼拭汗的侍儿见他进来,却像是吓了一跳,脸色泛白。然后她第一反应竟然是突兀地借行礼的动作挡在了女主人面前,恰好遮住了她刚刚发病之后近乎糁人的面容。
“娘子……娘子她有些不适,恐过了病气给郎君,待明日好些了郎君再来探看罢。”
室中静了一静。
“你且下去,这儿我来照料罢。”片刻后,荀粲终于开了口,他嗓音有些低涩,却是出人意料的平静温和。
侍儿闻言,眼眶一热,泪珠子就这么滚落下来,匆促地重重向他叩了个头,这才起身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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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莹醒过来时,天色已经入暮,室中昏黄的灯光映着榻边那人清隽的轮廓,温和安静,若不是自己浑身发病之后的脱力感,她简直以为一切只是做了场梦。
“醒了?”他温声问“可要用些温水润润口?”
少女在神色在经历了起初的惊慌无措和一切暴露的狼狈后,渐渐平静了下来。
“很吓人……对不对?”
她声音低弱,语气却是异样的淡然平静。
“我得的根本不是寒症,而是哮疾——胎里带来的哮疾。”顿了顿,补了句“医不好的。”
曹莹,自出生起便命定早夭。
“早先的时候,阿母就是这样的病,所以生下我后不久就去了,寿数不过十九岁。”她语气平缓地话着家常“我自小身子就弱,阿父一直告诉哄我说,我生的不过是寻常的寒疾,只要好好调理就会没事。”
说到这儿,她目光里带着几分追忆,唇角下意识露出一丝微弱的笑意。
“其实,九岁的时候,我躲在窗下偷听了医工对阿父的嘱咐,知道了——我的病根本活不过双十年纪。”
曹莹平缓地说着这些,仿佛打过很多遍腹稿,所以语气淡然得近乎恬静:“从九岁到二十岁,还有九年,我的术数学得不好,算了许久才算清……是三千二九一十六天,。”
一天多短啊,才十二个时辰,夜晚还占了一半。所以她总是早起晚睡,近乎贪婪地看着每天的日出月落……生命于她太过吝啬,这么短暂的光阴,所以怎么能这么睡了过去?
“所以,从那以后我便很想出门走走,看看洛阳城的繁华风物,见见这人世百态……也不枉活过一遭……可惜因为病弱,阿父一向不许我出门,磨缠许久才得了一个机会。”她恍惚地笑了笑,目光柔和地落在丈夫身上。
“那是我长这么大头回出门,见着什么都稀奇得很,尤其在旗亭楼下见着几个名士抚琴论诗,那抚琴的人一曲《漪兰操》我听得都怔了,从些再也没能忘记那首曲子,还有那个抚琴的白袍少年……”
荀粲听到这里,忽然目光一愣,怔怔然说不出话来——八年前,旗亭楼,猗兰操。
见他这副神色,少女苍白的面颊仿佛都有了些生动的神采:“那回在夏侯家撞见,其实是我偷偷从家中溜去,想着可以有个机会悄悄看你一眼的……谁晓得会搞得那般狼狈,还偏偏给你瞧见,窘得简直想哭了。”
“谁曾想,后来你竟会去府上提亲。”少女眸子里泛上极亮的光彩,几乎不像一个重病的人“我高兴得简直像做梦一样。阿父原本不允的,可是见我哭闹得厉害,也就心软了。”
“不过,却让我应下一件事——服避子的药。因为像我这样的情形,若生育的话,只会更短寿……那药,就掺在我平日吃的胡桃饼里。”
——所以才那样避忌着你,那样害怕被发现。
“其实,我问过医工的,他说像我这样的情形,若有儿女大半也会胎里带病,命定早夭。”少女声音低了许多,近乎呢喃“我自己已经连累得阿父操碎了心,后半生过得艰辛。我怎么能再给你添一个这样的孩子,成为甩不脱的负累……”
少女似乎打定了主意开诚布公,所以根本不给自己留一点儿余地:“成亲后,我一直很害怕你知道我的病情,所以平日就连补养的汤药时也都不怎么敢当着你的面喝……无论是谁,若知道自己娶了一个时日无多的药罐子回来,受了哄骗,一定会厌恶的罢。奉倩,你恐怕不会知道我又多怕你会讨厌我,憎恶我。”
她低低垂了眼睑,不再再看他:“我心里一直默默想着,与你相守的日子顶多只有五年,一千八百二十五天……我贪心得很,就想这么安安然然地守着你,看着你,这样的话,大约在我死后,你便多些回忆,也能多记我一些日子。”
——可如今,却成了一场空想。
“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你看到我发病的样子,就像现在这样。我心里一直晓得你喜欢我是因为我样貌生得好看,如果我不好看了,大约……也就不喜欢了罢?”
“不过——奉倩,你先不要写休书,好么。”
她声音有些微弱:“我知道自己骗了你,又害得你至今无子,荀氏绝不会容我。可是……医工说,我只有半年寿数了。”
原本一直愣愣听着她说话,神情似乎有些恍惚的青年,在这一句话入耳之后,蓦然惊醒了过来般,脸色陡然——
“是真的。”少女居然努力冲他笑了笑“我死后,不必入荀氏祖陵,这样你日后新娶的妻子就可以有原配的身份了。你且放心,我家两位兄长,与我都不是同胞所出,自小便不喜我,所以不会为了我的事为难于你的。”
“不过,奉倩,你答应我,不要那么快忘了我。至少一年……不,再多记着我一年好不好?如果你也忘了,这世上就再不会有人记得我了。”
她语声很认真,神色甚至称得上郑重“还有,日后你娶了新妇,不必带她来见我,我,我总归不愿看到你同旁人亲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