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姑娘,诸先生在清凉山上种了一大片桃树和梨树,等到春天花开的时候,白的梨花瓣、粉的桃花瓣顺着河水一直流下来,河里的鱼儿会冒出头来吃花瓣,那时候结好网,拿柳枝往水里一抽,鱼儿四处惊逃,一不小心就落了网,成了油炸酥鱼儿,真是又好吃又好玩儿极了您和太太会留到春天吗?”这声音又清脆又急促,生生为林谨容描述了一副美丽的图画。
林谨容回眸,但见一个穿半旧粉色袄裙,扎着丫髻,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姑娘从铁槐家的身后探出头来看着自己笑,黝黑的脸蛋上一个靥窝格外分明。
“你个死丫头谁叫你多嘴?姑娘面前也没大没小的。”铁槐家的嘴里在骂,眼里的笑意和疼爱却是忍都忍不住,“叫姑娘笑话了,这是奴婢家的三丫头。她最小,给惯坏了。”
“无妨,我觉着她挺招喜的。”林谨容朝那女孩儿一笑:“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孩儿大大方方地道:“回姑娘的话,我叫苗丫。”
桂圆便“嗤”地一声笑出来:“要自称奴婢,哪儿能和姑娘你啊我的?”眼睛只一溜就落到了女孩儿的脚上,发现那女孩儿长了一双迥异于常人的大脚,不由掩口偷笑。
苗丫此时方才红了脸,将脚往裙子下缩了缩,但见林谨容笑得温和,并没有怪罪她的意思,便朝桂圆吐了吐舌头,欢欢喜喜地撒开一双大脚丫子朝前头一溜烟奔去:“我给姑娘带路。”
照旧是大大咧咧的“我”。
林谨容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爱上这个地方了。她回头快活地问铁槐家的:“妈妈,我来的时候,经过一条河,那河边有一大片盐碱地,那是谁家的?”
铁槐家的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问的是哪块地,笑道:“不知道呢,那地一直就那样荒着,怕是无主的罢?”
林谨容皱了皱眉:“无主的?”她记得本朝有律法,无主之地,垦荒可得,赋税也极低,甚至于有些地,是不需要上赋税。但这个对旁人来说是好事,对她来说反而更棘手。她能以什么理由打动陶氏,安排人手跟她去垦荒呢?那盐碱地不毛之地,又怎能垦什么荒果然铁槐家的随之笑道:“那个样子的地,谁会要啊。”
林谨容笑着拜托她:“我和舅老爷打了个赌。烦劳铁妈妈替我打听打听那地儿是谁家的,问仔细一点,我少不得要谢你的。”偏着头想了想,又道:“这附近也不知还有多少这样的地?也一并问了来罢。”
铁槐家的很好奇林谨容和陶舜钦打了个什么赌,却没胆子细问,只应下不提。林谨容怕她也和别人一样,把自己当成小孩子敷衍了事,又再三叮嘱方才放下。
一行人回了庄子,昌大奶奶还陪着陶氏坐在那里吃茶说闲话:“日子艰难,人生地不熟的,去年托府上的福,安定下来还给老大娶了媳妇儿,抱了大孙子,老2近二十了却还是无着落,聘礼要得太高,我那三小子又该说亲了……这肚里又有了一个,他爹愁得要不得……”
陶氏深表同情:“都会好起来的。”
见一群人簇拥着林谨容进来,昌大奶奶立刻收了话头,由婆子扶了站起身来,客气地笑道:“这就是四姑娘?长得真好。”
陶氏忙道:“她一个小辈,你理她作甚,快坐好了。”
昌大奶奶笑得欢畅:“没事儿,没事儿。”
“伯母万福。”林谨容一丝不苟地把礼行了,待昌大奶奶坐定,方站到陶氏身后,一眼就看清了昌大奶奶的扮相。
这妇人年约三十来岁,长相仅只是清秀而已,一窝丝绾了一枝金簪子,插戴了两朵珠花,身上穿了件半新的淡蓝色绸褙子,系着条绿裙子,最打眼的是那个大得出奇的肚子。身边伺候的是个上了年纪的婆子,并一个才八九岁的小丫头,那婆子身上半旧不新的袄裙上头犹带折痕,小丫头懵头懵脑,只顾着吃果子。
林谨容不由暗想,看来自己这位族伯的家境不怎么宽裕,日子也过得不是甚好。
第54章:傍水(二)
昌大奶奶转换了个话题同陶氏磕叨:“身子重了,天气又冷,都在家里猫着,若非是三叔和三弟妹来了,也不得出门跑这一趟。”
陶氏含笑道:“闲来还是多动动的好。产婆可请下了?”
昌大奶奶笑道:“早就请好的,过些日子少不得要请你们去吃汤饼。”
本朝风俗,生儿三朝亲友要送粟米炭醋庆贺,主人设宴招待,主食为汤饼,称汤饼会,请人吃汤饼也就是这个意思。
陶氏微微一笑:“添丁进口是大喜事,是要去沾点喜气的。”说着又想到了自家那个可怜的孩儿,不由自责怨愤又浮上心头。
龚妈妈一瞧就知道陶氏不舒坦了,便朝春芽使了个眼色,叫点汤来吃。
客来奉茶,点汤即辞。
昌大奶奶知机,忙使人去问林昌爷是否要走了,恰逢那边探病完毕也刚好出来。
陶氏忙命人给昌大奶奶装了一大盒干果做回礼,林谨容上前扶定昌大奶奶,将她送至门前,看到一个穿青绸绵袍,有些发胖,鬓发已见花白,细眼高鼻的男子领着个小童立在门前,知是林昌,少不得又行礼问安。待到客走,方赶将回来问又躺上了床的陶氏:“娘还好么?”
陶氏心里本极是烦躁,听得林谨容软软糯糯,充满担忧的这一问,心中一软,少不得强打起精神笑道:“我很好。囡囡刚才做得很好,就算是穷亲戚,也要以礼相待的,这人呢,说不准什么时候求着人家了,多结善缘总是好的。和娘说说,你早前都做了什么?”
林谨容有心逗她欢喜,便掰着手指头,小到一片草芯芽儿,大到清净寺的温泉,还有苗丫口里的桃花鱼儿都叽叽呱呱说了一遍给陶氏听。
陶氏托着腮静静地听,不时怜爱地捏捏爱女的脸蛋:“看你高兴的,我还担忧你会嫌这里冷清,谁知你竟这样顽皮,倒是如鱼得水了。”如此这般,也叫她拖累儿女的内疚少了许多。
林谨容眼睛亮亮地看着陶氏,突然抱定了陶氏的胳膊,低声道:“娘,我很喜欢这样。你好久没这样笑了,前些日子我和姐姐好怕。”
稚子无辜。这孩子果然敏感又聪明,只可惜投错了胎,落到自家这样的父母手中,不然什么陆云,什么林五、六、七,又算得什么?陶氏抚着林谨容又黑又软的头发,骄傲又爱怜,有万千的话涌在喉头,终是无以言表,轻轻一叹,语气坚定地道:“囡囡不要怕,娘一定会好起来的。”还会好生护着你们,不看到你们长大成人,我死不瞑目。
林谨容趴在陶氏怀里,嗅着她身上的药香味儿,只觉无尽满足平静:“娘,明日您想不想去清凉寺里头看看?听说那里头还清净,有个温泉。”
陶氏一连吃了好些天水老先生开的药,那红已经止住了,却仍是没有什么精神,哪里有闲心和力气去游什么清凉寺和泡温泉?当下轻轻摇头:“我没什么精神。囡囡若是想去,就让铁槐家的带几个得力的婆子护着,带点香烛银钱去罢。”
林谨容得了允许,高兴不已。
晚饭后,林谨容瞅了个机会寻到陶舜钦,又旧话重提那多买进金银,把金银留到次年的事。陶大舅性子好,随她怎么说都不阻止,却也只是笑着听听而已,并不放在心上。反过来吩咐林谨容,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陶氏,有事情只管写信去清州,又拍着林谨容的头顶笑道:“囡囡不要着急,到时候舅舅给你添妆”
他自来大方,又只有陶氏一个亲妹子,说了给自己添妆必然不会少。就是前世,他虽未曾许诺,却也给了她数百金压箱底,只是她没能守住。可是……林谨容无奈叹气,有句话说得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陶家看来暂时是没法子和她一起发这笔财了,且待以后罢。心中是如此想,却还得假装娇羞不依,以满足陶舜钦成功调笑小外甥女的自得感。
待到陶舜钦高兴了,林谨容方小声问他:“舅舅,我爹那是什么病?不会有什么大事吧?”
陶舜钦眼皮一撩,坦然自若,如智珠在手:“就是一小病,囡囡莫要担心。水老先生医术极其高明,并不亚于平洲的名医,且舅舅待他有恩,他少不得要尽十二分的力。莫说你爹爹,待你母亲此番调理好身子,以后也难得生病了。”
大人们和孩子们说的话自来隐蔽,但其实中间可以听出若干意味来。也就是说,这个病不会把林三老爷咋滴,也不会引起大轰动,而且这水老先生还挺可信的。林谨容彻底放了心。她撑着下巴使劲回忆当年的事情,那时候林三爷病过这一场没有?好似不曾病,但却是日日都跟着陶大舅出门去喝酒,经常厮混一处的。反正,三房的女人们再也没有谁的肚子鼓起来就是了。
忽忽过了两日,林三爷耐不住寂寞,还吃着药就把铁槐叫去问附近可有什么好玩的,也不知铁槐怎么和他说的,死活不听劝告,非得拽了陶舜钦一道去清凉寺里泡温泉。
陶舜钦也不多语,就叫人去喊林谨容:“前两日听你母亲说你想去清凉寺看看,可想与我们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