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亦之目光复杂地看着林谨容,喃喃地道:“四妹妹,我……还是你最懂我。”他晓得自己出身不如人,一直就想和吴、陆两家的嫡出子弟们打成一片,好为将来添点助力,奈何他们看他总是带了层什么,他不甘心,就千方百计地想接近他们,所以才会故意夸口这块灵璧石是平洲第一,背了大人,绕过看园子的婆子,引他们去看那石头。但这样的心思,他是不会和林谨容说的,既然林谨容递了个光鲜亮丽的理由给他,他便领了她的情,顺着梯子往下爬就是了。
林谨容朝他点了点头,却又带了几分小大人似的严肃,低声道:“哥哥想帮忙是好事,但以后这样的事情哥哥还是要慎重了,若是被伯母和婶娘她们瞧见,必要挨骂的。”她顿了顿,加重语气道:“哥哥还要爱惜自己的身子,别动不动就往水里跳,要是冻病了怎么好?不过是拖累了身边人。”
若是往日,林亦之自不会把林谨容一个小丫头的话放在眼里心上,今日却有些羞愧,觉得她说得十分在理,这拖累了身边人,不就是拖累了他亲娘么?三房在家里不得志,大房、二房没事儿总要挤兑三房几句,三太太吃了气,还不是要发作在他亲娘身上?就是父亲那里,自己也脱不掉干系。林亦之呐呐地应了,又担忧地道:“太太那里……”
林谨容亲热地笑道:“哥哥还不知道么?太太就是脾气不大好,可也晓得是非的,你就放心吧。稍后让姨娘过去说一声也就是了。”今日客人多,母亲就算是给黄姨娘脸子看,也不会太过分。
林亦之彻底放了心,讨好地同林谨容道:“四妹妹,我过几日能跟着爹爹出门,我给你带面人儿怎样?又或者,我看到什么新鲜玩意儿,我买给你?”
林谨容笑得眉眼弯弯:“好呀,谢谢哥哥。三姐姐和慎之也喜欢呢。”
说起五岁的嫡出幼弟林慎之,那和他就是天上和地下的区别,林亦之微微有些别扭,随即装作理所当然的大方样子道:“自然少不了三姐和七弟的。”
林谨容朝他挥手:“那我先去太太屋里了。”她不指望林亦之对她们姐弟有多好,只希望能尽量保持表面上的平和,不给别人踩她们娘几个的借口。
林亦之又喊住了林谨容:“四妹妹。”他的目光落在林谨容的裙子上,有些踌躇地道:“今日客人多,要不,你重新换条裙子?我看见五妹、六妹、七妹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林谨容微微一怔,突地笑了:“这样就挺好了。难道哥哥觉得不好么?”她的这三个堂妹,年岁都和她差不多,都到了该议亲的时候,似老人寿宴这样的场合,本就是给有心人相看挑选的机会,焉能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特别是有吴襄和陆缄那样的人在,大伯母和二伯母定会十分卖力地下足功夫打扮自家女儿。可是她么,恰恰还不想掺和,她只想坐观大房、二房为了那薄情男争个不休。
到底年岁小,三太太又粗心,不会玩心眼,没人教她这个……林亦之不好把话说得太明白,见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也只得由着她去,干笑道:“挺好,挺好。”
林谨容抿唇笑着自去了。做人情,做人情,人情需要做,她前生的失败大概也与她不会做人情,不会装有关罢?那便跟着从头再学。
林亦之目送着林谨容,只觉着她今日身上平白多了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从前她看他是漠然,今日看他却似是和气得很?他皱着眉头想了好久也不得要领,便暗想,无论如何总是自己受益,自己年岁渐长,能多个人在太太面前为自己说好话也是好的,今后多多下点功夫和她交好就是了。
林谨容转过流水小桥,绕过两三座亭台楼阁,方才走到她亲娘林三太太陶氏的院子门口。才要进院门,就听见里头有人在笑,笑声轻松爽朗。
这样的笑声,林家就没一个女人能发得出来!因为被贬斥而一直闷闷不乐的桂圆眨了眨眼,欢快地同荔枝道:“是舅太太!到底还是赶到了!”
荔枝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垂下眼没说话。桂圆口里的这位舅太太,正是林谨容的亲舅母,陶氏的长嫂吴氏,也就是吴襄的亲姑母。吴氏性格活泼,出手大方,每次见着外甥们总是要给礼物的,就连着身边的丫头们也有打赏,由不得桂圆不高兴。但这样喜形于色的,也太掉价了些,不知道的,还以为林家有多穷,下人们的眼皮子就浅到了这个地步。荔枝如是想。
林谨容的脸上也是堆满了笑,加快了步伐忙着往里走。她是真心喜欢这位舅母,性子活泼大方不说,难得的心慈明白,从始至终,一直待她们姐弟都很好。娘家就是出嫁女子的脊梁骨,在最艰难的那段岁月里,若不是舅舅和舅母撑着,母亲只怕早就倒下了,只可惜舅母身子骨不好,去得太早。再隔了一世能见着舅母,她又如何能不高兴?
第5章:亲人(一)
林谨容的脚刚踏上如意垛,就见她的胞姐林谨音从帘下快速钻了出来,埋着头不看路地往前冲,姐妹俩差点撞上。
“姐姐这是要去哪里?这么急?”林谨容及时刹住,一把拉住林谨音,望着姐姐软软糯糯的笑。林谨音是许给了舅舅家的大表哥陶凤棠的,这样子分明是刚才被舅母兼未来的婆婆给捉弄了,羞了要跑。
十六岁的林谨音满脸羞红,并不敢和妹妹对视,只轻轻替妹妹理了理头上的七彩丝带,摸了摸她的脸蛋,亲昵地道:“好些了么?早上我去瞧你,你还没起身。”得益于陶氏的美貌,林谨音不但长得面如桃花,声音也很好听,又脆又甜,直如珠落玉盘。
“好多啦,早上我吃了一碗粥,四个水晶包呢。”林谨容主动和姐姐报告自己吃了多少,甜滋滋地享受着姐姐的温柔和关怀。她仰脸盯着林谨音素白美丽的脸看,只觉怎么也看不够,前世不觉得,重新活过之后,她才发现这些来自亲人的关爱和温柔是多么的珍贵难得。
“是么?真好。”林谨音忘了自己的羞涩,拉了妹妹的手,慢声细气地道:“要听桂嬷嬷的话,要是晚上还害怕,就搬到我那里去住些日子罢。”她是知道妹妹为什么被吓坏了的,但那种事情,她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实是不好说,只能有些笨拙地安慰妹妹:“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忘了罢。母亲说了,过几日带我们去莲花寺上香,请了空大师给你念念经就好了。”
林谨容的眼神闪了闪,抿了唇娇憨的一笑:“不啦,这些天已经很不做噩梦了,昨夜大概是手放在胸前压着了。”她又怎敢和林谨音住在一起?要是她梦中说漏了口,被林谨音听去了怎么办?明明已经死了的,却又莫名回到了小时候,这样诡异的事情叫她怎么解释?有谁会信?怕是个个都要以为她果然魔怔了,要被淋狗血的。噩梦么,现在真成了噩梦……时间长了总会好的。若是再一劳永逸地解决了那桩婚事,她就能睡得更安稳踏实了。
林谨音爱怜地摸摸妹妹的头:“乖孩子。”
她明明比林谨容大不了几岁,偏生用这样老气横秋的口吻,仆妇和丫头们都微微发笑,林谨容却丝毫没觉得不耐烦,反而眼眶微微发热。
“囡囡来啦?”陶氏的声音带着些金属般的铿锵硬朗在屋里不急不缓地响起,听得出她的心情很好。
“我先去祖母那里。”林谨音到底不好意思再折进去,便朝林谨容微微摆了摆手,笑着去了。
林谨容应声进了屋,含着笑先给坐在左边炕上的吴氏行礼问好:“舅妈万福。”她瞄了吴氏一眼,吴氏打扮得很光鲜,宝蓝印金小袖对襟旋袄配郁金香裙,头上戴了个时髦贵重的白角冠儿,只是皮肤黄,眼珠子也有点发黄。林谨容不由无声地叹了口气,舅母就是被这个病给害死的。
吴氏却已经笑着把林谨容拉了起来,左右端详了一回,叹道:“半年没见,又长高了一大截。可比我家三丫头懂事多了,你是怎么养的?”这后半句是问一旁的陶氏。
家里有喜事,陶氏也是盛装,长度到膝盖的银蓝色小袖对襟旋袄,檀色的百褶裙,梳着大盘髻,插着金钏,三十五岁的人了,眼波还如秋水一般潋滟动人,她娇嗔地道:“嫂嫂又来笑话我。”说着便轻轻皱起好看的眉头,愤愤不平地道:“你是晓得的,我家那个是个什么德行!我的囡囡给吓成这个样子,他竟就这样算了!还不许我讨回公道!孩子们要再不懂事可怎么好呢?不是被人给害了也白白吃亏?”这一张口,就有滔滔不绝之势,竟似想把积年来的委屈全数倒给吴氏听。
陶家富裕,陶氏做姑娘的时候是独女,又漂亮又有才名,什么针黹女工,琴棋书画都拿得起放得下,万千宠爱在一身,嫂嫂大度得体还善良,所以她日子过得很舒爽,可恰恰因为这样,家里人反而忽略了打磨她的性子,生生养成了一个不肯俯身的爆炭脾气。就是嫁了人多年,屡遭打击,这爆炭脾气是收敛了许多,本性却是丝毫没改,怨愤与喜欢都无比直接,不懂得讨好卖乖,不懂得低头,在喜欢信任的人面前更是没有家丑不可外扬,要掩盖半分的意思在里头。也不怕当着娘家人说这个话,传到夫家人耳朵里去,给自家惹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