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目光微微暗了下,轻轻叹了一声,她倒是希望他所作的猜测和预计都是错的呢。
开了春,南北通河来往的商船依然是熙熙攘攘,甚至比往年更甚,河道一侧有时会停满上百只船只等待装卸转运。
陆砚看着船帆林立的钱塘码头,与新到任的市舶使沿着钱塘码头缓缓向前。去年秋季开始,钱塘码头便常常拥堵,略微狭小的码头和装卸人力严重影响了码头的转运,经常可以听到一些外来客商怨声载道,而且这样拥堵在河道中也影响了一些原本只是在此过运的船只。
“钱塘码头乃是前朝末帝而建,最初时只是为了迎接御驾,太宗时我朝开启河运,因历年战乱,钱塘府实在是武力扩大修葺,便只能如此启用,尚且可以应付。文宗十年,开启海运,钱塘设置了市舶司,过往船只便更多了……”苏宗平一边说着码头的历史,一边道:“平帝时,钱塘府曾以码头不堪重负为由请示了一笔银钱,但最后却被层层瓜分,码头依然如是,便连河道整修也已十年未曾清淤修缮过了。”
走过码头那段河道,陆砚回首看向密密麻麻停满了船只的河道和码头,看向身边的市舶使道:“师大人,依我之见重新修缮,不如另开河渠。”
师大人当下便被惊在了原地,“另开河渠?”
陆砚轻轻颔首:“你之前所提也算不错,只是问题有三,其一,费工;其二,费财;其三,费时。这钱塘码头当年本不为货运而建,因此此位置乃是南北通河在此处另开的一小段弯渠,那个折弯及其容易导致船只调转相撞,再在此处扩建码头,河渠却无法加宽,拥塞之根难以消除,再者,修缮码头这段时日,若不能停止货船靠岸,便只能趁船运少时赶工,何时才能做好?不若将这里填平,直接回归原本的南北河道,加大码头。”
陆砚手指直指河道对岸,缓缓道:“那才是江河正途。”
师大人与苏宗平都看向陆砚所指的方向,目光越过宽阔的河面,那边是一大片平广的土地,刚刚长成的青草碧绿如茵,在那边……是浪涛滚滚的南北通河主河道,两人就那样怔怔得看着,似乎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听到了那浪涛奔流的声音。
“陆大人眼光布局果真非下官能及也。”师大人年长陆砚许多,却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佩服之情,拱手道:“下官这便回署衙与众位同僚做出图纸来。”
陆砚微微笑了下,道:“师大人不必这般自谦,今年劳役征收在从仲夏农闲时,便是做了图纸来,钱塘府也无人给你开工。”
师大人微微一愣,很快便明白了陆砚话中的敲打,立刻道:“下官定会仔细斟酌,细细构想。”
这位是大人虽到钱塘时间不长,可往日里办事能看出是个负责认真的性子,对这样的官员做事,陆砚一向还算放心。转头交代了苏宗平关于劳役征收的事情,挥手让他先行回去,一人沿着河道慢慢向下走去。
半月前,圣上派出的飞羽卫与兵部派出前往广西路四军探听的消息纷纷回报朝中,俱是一切正常,便是昭和帝相信陆砚密报所奏,却也不得不妥协于众臣反对,只能按兵不动。
陆砚眉头紧紧皱起,他一向信他的感觉,何况洪坤从广西路传来的消息都让他觉得反常,然而现在……他转头看着已经杂草丛生的道旁,目光沉沉如墨。
“三郎君,三郎君……”棋福气喘吁吁的跑到陆砚身边,手中拿着一封邸报,颤抖着声音道:“三郎君,出大事了……”
陆砚停止了沉思,转头看向惊惶的棋福,接过邸报打开。
“赴莫勒庆贺的使团在过原本东胡所辖的草原时,被一支东胡游兵突袭,舒家三郎君带着二十余人将游兵主力引开……”
“余下百十护卫奋力抵抗,待东胡新王援军赶到时,在距离使团作战四十余里的西鸡山山涧发现其余护卫,俱战死,无一生还……”
第一百三十四章
浪涛声更大了, 仿佛拍打在陆砚心上一般,让他久久无法回神,瞪大眼睛将手中邸报一字一字的反复看了三两遍, 才慢慢从震惊中清醒,“娘子可知晓?”
棋福连连摇头, 道:“小的见到这般内容就匆匆赶来告知郎君,不敢惊动六娘子。”
长宁怀孕已经六月有余,双胎本就十分辛苦,加上这段时日又患了口恙,牙疼也让她每日难以用饭, 肚子日日增大,人却比前几月还要瘦些。
若是再知晓此消息……陆砚眉心皱成了一团,可若是不说又能瞒多久?邸报报送全国,京中舒家定是早已得知了这般噩耗,万一哪一日让她从家信上得知, 岂不是更突然!
陆砚盯着远处的一片碧绿,眼前浮现出舒孟骏带着几分孩子气的笑脸,“待我从莫勒回来,我与阿桐便京中再见。”这句话一遍又一遍的在他耳边回响,手中的邸报被他紧紧攥起, 若知有今日,当日便不该留下东胡一丝血脉!
“棋福,即刻前往定州,将此物交给方城酒楼的老板, 告诉他全力搜寻西鸡山!”冰冷的字句从陆砚口中吐出,将手中被攥皱的邸报展开,盯着上面的一句话,看了半响,猛地转身离去。
太阳晒得人昏昏欲睡,长宁也觉得有些睡意上头,努力打起精神来,看着院子外面道:“怎么夫君还未回来?”
阿珍闻言笑道:“还不到一炷香呢,娘子莫急,怕是郎君已到门口了呢。”
长宁又看着外面期待了一会儿,见依然无人过来,有些失望的嘟了嘟嘴,低头抚着肚子道:“我才不急呢,我有孩儿们陪着我呢。”
时间又过去了一炷香,见长宁不停地看向院外,情绪也变得有些急躁起来,阿珍心中直叹气,转身将挂在拐角的黄鹂拎了过来,道:“阿黄今日一早上都没叫了,也不晓得为什么。”
长宁闻言转头看了眼,发现平时活泼的黄鹂此刻一动也不动的在笼中,也不由的疑惑起来。扶着银兰的手起身,向黄鹂走了两步,没想到刚走到笼子前,安静地好似睡着的黄鹂突然像是醒了一般鸣叫起来,阿珍几人连忙开始逗,将长宁逗得直笑。
“内兄?”见到在门外徘徊的舒孟骅,陆砚当即从马上下来,上前几步。
舒孟骅身着一身素色深衣,眼眶发红,表情哀戚,可见是也知晓了舒孟骏战死一事。两人在门前相互沉默了许久,舒孟骅开口道:“阿桐身子有孕,这般事情应瞒着才是,只是……莫勒使团遇东胡叛军截杀之事太过重大,朝中必会以此为借口命东胡新王作出交代,因此只怕会到处宣说的沸沸扬扬,邸报已发,定会有不少内眷前去你府上致哀,你我便是拦得住一时,也总有疏漏,何况还有二婶娘,阿桐为人儿女,总要问候关怀一二,何况俊郎乃她兄长,便是不必服丧……”想起幼时兄弟一起玩耍的情景,舒孟骅喉头一阵酸堵,话怎么都说不下去了。
陆砚看着堂堂男儿努力忍住眼泪,艰涩道:“内兄所言正是我心中纠结之处,阿桐与三内兄感情甚笃,只怕她受不住。”
“迟早都要知晓,便是晚些又能晚多少?”舒孟骅忍住悲痛道:“你我告知与她,还会考虑为她留下片刻缓和时间,可若是明日她从别人口中猛然得知,岂不是更加糟糕?”
陆砚立于门前,见舒孟骅情绪已经十分哀痛,叹了口气,道:“内兄先回吧,我来告知阿桐。”
春花半残,叶绿如农,人来了,人走了,好似都不曾影响过它们,依然肆意生长。
陆砚静静的看着长宁依然纤瘦的背影,听她与几个丫鬟开心的说着话,逗着鸟儿,声音娇软,若是没有那张邸报,此刻他只要轻轻唤一声,她定会像是等待了自己许久那般甜甜笑着偎进自己怀中,拉着他的手感觉到孩儿们的嬉戏,娇声娇语的说着自己不在家时她做的、看的、听得每一件事,最后会撒娇般的抱怨他一句“孩儿们可比你陪我还贴心呢。”
然而,今日此时,放在身上的邸报却让他百般纠结。
“啊,那个圈儿还是当年三哥给它带的呢,怎么看着像是坏了?”长宁指着黄鹂脚上的一只小金环,不确定道。
阿珍闻言连忙上前,果真见到那只金亮亮的小金环好似裂开了一条缝儿,缺口刚好卡在黄鹂的爪子中。“是呢,难怪阿黄今日早上便一直病蔫蔫的,”说着抬手打开笼子,将鸣叫不停的黄鹂拿了出来。
“是呢,便是叫声也听着十分难过一般……”长宁嘟了嘟唇,同情的摸了摸黄鹂:“莫怕呀,这个环儿带好你便舒服了呢……”
“呀!”主仆几人皆发出一声轻呼,断裂的金环从黄鹂脚上跌落,一分两瓣滚落到了陆砚脚边。
陆砚看着脚下还闪着亮光的金环,忽然想起了九年前,他初见舒孟骏时的情景,好似也是此时,风尘仆仆的他被舒家管家带进了舒相的书苑,刚进苑门,就见一个橘子直向自己面门砸来,待他伸手接住,就见一个少年从回廊梁上跳下,稚气未脱的要与自己一试身手……
陆砚觉得自己心中难受的厉害,缓缓弯腰将那小半金环捡起,将眼中情绪全部隐藏,抬头看向长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