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平帝不同,昭和帝登基五年,除大婚三月后选妃五人之外,再无举行过任何选秀,因此宫中人也稀少,所经之处,先帝时热闹的宫殿俱是空空,黑黑透着萧索。
昭和帝脚步不急不慢,像是随意闲逛般的走着,然而伺候昭和帝许久的王德安却信纸他要去往何处。
快到和庆宫时,昭和帝从王德安手中接过灯笼,示意他在此等候,自己单独打着灯笼向前面走去。
和庆宫一边种着几树桂花,据说是文宗时给他最心爱的张贵妃栽种的,只可惜红颜薄命,张贵妃陪伴文宗十年,最后难产而死,没过两年,文宗也跟着去了。当日舒太贵妃被赐宫和庆时,阖宫上下都以为她会是平帝的宠妃,然而在那个男人心中,除了一心被他保护的淑妃,其余人的宠爱都是虚假的让人恶心。
昭和帝面色带出几分疲惫,风似乎吹来几缕花香,让他心神震动。已是初冬,桂花早已败了,可是此时他却嗅到了难忘又不敢接近的桂花香气……顺着道路,追随着花香一步一步的距离和庆宫越来越近,桂花的香气越来越重,甜香浓郁。
静静的站在宫殿一侧,缓缓闭上眼睛,嗅一腔花香,记忆仿佛回到了母亲刚去的那段时光,那是他最孤独的时光。
他曾经是那般讨厌她的,讨厌她明艳的张扬,讨厌她唇角讥讽的笑,更讨厌她对母亲的不恭敬,可是他却怎么也不曾想到,母亲会将自己托付给她。在应下母亲之前,她似乎还是一个骄傲的少女,可是应下母亲之后,她的骄傲再自己被先帝无休止的打压中一点一点的消失殆尽,她向先帝下跪过,向淑妃下跪过,甚至还被晋王逼得下跪过……这样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她的骄傲因为他消磨的不见分毫,却教会了他怎么忍,如何忍,为何忍。
他不喜甜点,但和她在一起那么些年,每次将她从先帝、从淑妃那里带回来,她总会亲自开伙为他做一份高点,神态平和的好似完全没有被折辱过一般,他曾因厌恶她,觉得她这般假惺惺,可是大了,才知晓她那句“总要善顾自己”是何意……
花香被风吹散了,昭和帝站在和庆宫门口,门口的白灯笼是新换的,几年来,王德安从不敢有一点怠慢,而他也从不敢再进入其中。今夜,这花香似是召唤一般,让他缓缓推开和庆宫的宫门,一步一步走进那些他记得深沉,却再也不敢触碰的回忆。
桂花树在刚进二门的右手边,栽种的稀疏,却长得茂密,灯笼的光线如萤火,照亮了挂花枝头已经被日照风吹折磨的干瘪了花苞,虽未灿烂开放,却在枝头留香。昭和帝缓缓蹲下身,将灯笼放到一边,掏出一方帕子,将树下还残留着香味的桂花粒捡起来。
风从他身边吹过,他抬头环视这座宫殿,似是看到明亮秋日下,身着华衣的女子笑颜明媚的立于院中,一位神色阴郁的少年被她哄劝着上树摘桂花,柔软的掌心带着说不出味道的香气,让那小小少年心中安定……桂花落了一地,似是下了一场花雨,她在其中笑着看向那少年,声音柔和却带着霸气:“若是真的记挂你母亲,便做一个比你父亲更好的圣上才不辜负她,晓得了么?”
眼前画面渐渐模糊,昭和帝缓缓垂下头,将染了香气的手帕小心包好,起身离开。风似乎是散了,花香也似乎是散了,空气中只留下了秋日萧索的气息。
王德安在道旁等了许久,就在等不下去时,才看到昭和帝提着灯笼慢慢走来。连忙上前接过,还未开口说话,就听到昭和帝道:“去翠微殿。”
范妃已经病了许久,自从范家出事,她的精神便一日不如一日了,她本以为圣上宠爱她,定会网开一面,可是不成想自那日后,她居然再也见不到昭和帝一面。
“范妃娘娘,圣上请李御医为你看看。”刚从承庆殿回来的小黄门抖抖索索的看着范妃,十分害怕的向后退了一步。
范妃没想到自己已经这般,昭和帝居然还不见自己,临近年底,若是再不求情,只怕范家真的完了。
她神思焦躁的将床边的药碗推落,清脆的破碎声让刚刚进入翠微殿的昭和帝脚步顿了下。
两边的宫人立刻跪倒,昭和帝眸色深沉,走进内室。范妃乍见圣上进来,慌乱的从床上起身行礼:“臣妾未能亲迎,请圣上恕罪。”
昭和帝在房内寻了地方坐下,抬手示意她起来,看着她憔悴的容颜,开口道:“你见朕之因由,朕晓得,只是你既入了皇家门,便是皇家的妃妾,有些话念在往日的情分上,莫要说了。”
范妃呆呆的看着昭和帝,原本想好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昭和帝看着她,微叹一声,起身走到她面前,抬手替她拢了拢头发,声音和缓了许多:“你在宫中也多有不易,朕能向你保证的是,不管你范家如何,都不会亏待于你。你为人子女,我知你心中孝道,但我为天下君父,看那些败类如此啃噬我子民骨血,我又怎能不恨?”
范妃脸上布满了泪水,紧紧抓住昭和帝的袖子,目光悲切的看着他,祈求他的怜悯,能网开一面。昭和帝缓缓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目光沉沉:“朕今日言尽于此,日后你多多善顾自己,真会让王德安好好照应你。”
“圣上……”范妃紧紧拉住昭和帝要转身离开的袍脚,哭诉道:“臣妾什么都不说了,你……”
昭和帝脚步微微顿了顿,半响后才缓缓道:“朕今日来看你,是念在……故人的情分上,只是如今看来还是朕错了,朕杀了你父亲,便是你还能让朕幸你,朕也不敢!”说罢从她手中扯出袍脚,大步走出了翠微殿。
王德安紧随其后,许久后听到昭和帝飘在风中的旨意:“翠微殿众人,日后无旨不得外出。”
陆砚看着刚刚送到的圣旨,是关于对两浙一案的判罚,与陆砚最开始的预计差不多,对卫家的处罚遵从了当日崔庭轩与他应下卫元杰的承诺,除幼子以外,满门抄斩;其他各州知州涉案不等,斩杀八家,其余没入官奴;这其中量刑最重的便是湖州知州余宝乾,因一己私利导致江阴军哗变,罪不可恕,刑车裂,以熄兵将之怒;范家满门抄斩,罪连三族。
长宁见到这个刑罚都不由的倒吸一口冷气,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她深深叹了口气。陆砚见她如此,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圣上一向仁和,此次年前处决的大部分犯人,除了十恶不赦、反纲常灭人轮的,圣上都以皇嗣百日为由,罪减一等。而此次两浙贪腐、江阴哗变若不从重处罚,只怕无法挟制地方官属。”
长宁点头:“我晓得利害的,只是想到那些内眷,终究有些不忍。”
陆砚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她们当日享受那些荣华时,就该算一算自家的家底、夫君月俸可否支撑,若不能便应想到那些钱财来路不正,当及时劝止才是。可她们并不曾,反而以此为傲,如此也该承受这般罪责,并不过分。”
长宁知晓他言之有理,虽想到那些夫人当日还曾与自己吃酒赏戏还有些恻隐,但一想到自己看到的哪些账册,便有忿忿起来,点头道:“夫君所言极是!”
陆砚抬手刮了刮她的小鼻子,看了眼外面肃杀的天气,道:“终于结束了。”
长宁抬头看他,也是感慨了一阵,才忽然问道:“夫君何时启程进京,我好为你准备。”
陆砚在心中默默算了下,道:“五日后吧,与三司那几位大人一起。”
第一百一十六章
江风呼啸, 陆砚握着长宁的手, 看她鼻尖被风吹的微红, 忍不住抬手轻轻摸了摸,道:“江边风大,回去吧。”
长宁目光幽幽的看着他,听着风吹动桅杆风帆带出的抖动声, 涌出一股离愁:“待你走后我再回去,总要看船离岸了我才能放心。”
陆砚低低笑了两声,将她鬓边被风吹起的散发理了理, 回头看了眼已经张帆的大船, 轻拍她的肩头道:“此去最长一月便回,你在舒家安心等我, 莫要多虑。”
船哨声响起,陆砚深深的看了眼长宁,转身登船离去。带着两浙贪案所有抄家财银渐渐顺风远去, 只能远远看到陆砚还立于甲板之上, 风吹起他银灰色的斗篷,清逸无双。
直到江面上再也看不到船的影子, 长宁才长长叹出一口气,转身慢慢向马车走去。舒孟骅见她过来, 不由笑道:“妹婿不过离家月余,阿桐便如此惆怅,当年在北地三年,阿桐可不是日日以泪洗面么?”
长宁情绪不高的睨了他一眼, 就着他的手坐上马车道:“那如何一样,当初在北地时,我还不认得他呢。”
舒孟骅哈哈大笑起来,替她将车门关好,道:“母亲为了你归家,可是从三日前就开始准备,你若是这般情绪,只怕母亲要难过了。”
长宁闻言,扯起唇角道:“我也就是这么一下离愁,三郎远出,虽知他定会平安,可依然会忧心呢,堂兄莫要笑话我,回家问问嫂嫂便知我心情了。”
舒孟骅神色暗了下,随后跃马而上,随在马车旁陪着长宁向舒家大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