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棺木里再也不能睁开眼看她也不能言语的雍王，太皇太后终是没忍住，眼泪决堤。
“四郎，你好狠的心。”
灵堂内很寂静，守灵的人都被屏退了，只余太皇太后一个人微微颤抖的声音在四周回荡。
“我等了五十年，就想要你给我个解释，你却一言不发就走了，余我一人带着满心苦痛苟活于世，何其残忍。”
太皇太后伏在棺木前，满是褶子的脸上泪痕深深。
少年时，她曾听说过这样一句话：有一种人，一旦爱上，就等同于被他蚕食了整颗心，你用一辈子也没法把心赎回来。
她是东璃最负盛名的长乐公主，灵动脱俗。
他是西秦四皇子，年少风流。
东璃皇的生辰宫宴上，他作为西秦来使，初见便入了她的眼，她亦同样以一曲霓裳羽衣舞入了他的眼。
初心萌动的当年，和他在一起，就连光秃秃的树枝也能欣赏出别样情趣来。
原以为，相爱的下一步就是相守。
事实证明，她还是太过天真。
当他作为西秦迎亲使亲手将他送上他兄长的花轿来到西秦以后，她才知道自己与他之间那些自认为重过一切的山盟海誓，敌不过一张天仙似的脸。
他的王妃，她的妯娌，是那样惊艳动人，颦笑间好似凌波仙子下凡尘，就连她的夫君也为了那样一张脸魂牵梦绕，心心念念了一辈子，驾崩前最想见的都是那个女人。
从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她第一次尝试到背叛，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剜心之痛。
她哭过，闹过，私底下找他谈过，甚至不惜对他动手过，换来的却只是一句又一句的对不起。
从欣赏他，爱上他，怨他怒他到渴望借着一次又一次的宫宴上有机会见到他，她用尽了余生所有的时光，却唯独没能忘了他。
今年的除夕宴啊，她本是打算与他一笔勾销过往的，可他还是没给她机会，甚至连最后一句对不起都没对她说，就这么走了。
“四郎。”太皇太后背靠着棺木，眼角再次流出泪，自说自话，“其实这几十年里，不管你拒绝我多少次，说多少对不起，我对你始终一如初见，人老心不死。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忘了我们在一起的那些过往的，但我真的很不甘心，就算你转身爱上了那个女人，也该给我个公平竞争的机会，而不是把我拱手送给你兄长，你可曾体会过咫尺天涯的滋味？每次你带着她来出席宫宴，我便只能在一旁望着你，明明就在眼前，明明触手可得，你我之间却隔了伦理纲常的鸿沟，每一次见你，我都希望陪在你身边的那个女人是我，可是，为什么？”
泪水汹涌出来，她泣不成声，话音含糊不清，“为什么所有的誓言，都顶不上那个女人的一张脸？你对我说过的话，可曾有一句是真的？”
灵堂静静，只闻屋外落雪声和寒风呼啸声，没有人会回答她这个问题，老王爷走得很安详。
太皇太后也不知道自己在雍王的棺木前哭了多久，再站起来时，她双眼红肿，里头布满了血丝，面色带着说不出的晦暗，憔悴得很。
雍王的突然离世对她的打击可想而知。
拖着沉重身躯走出灵堂的时候，外面的风雪更大了。
太皇太后抬起眼，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双眼无神，不知在想什么。
顾北羽带着小皇帝过来的时候恰巧看见这一幕，他抿了抿唇，上前，“皇祖母，外面风雪大，还是早些回宫吧！”
太皇太后无神的目光垂下来，落在自己的孙子和小曾孙身上。
顾北羽再次出声，“皇祖母”
太皇太后不知何故突然叹了一声，“也罢，哀家到底是老了，没有年轻时的身子骨折腾了。”
语毕，唤上一直候在外面的婢女，连雍王府正厅都没进去坐一会就直接离开了。
顾北羽望着太皇太后孤寂落寞的背影，又想起先前见她双眼红肿，便知她大抵是在雍王的棺木前狠狠哭了一场。
也好。
顾北羽感慨，皇祖母憋了一辈子，只有这么一天能让她把所有的心事都对心头那人诉出来，便由着她去好了。
“三皇叔。”小皇帝揪了揪顾北羽的衣袖，问：“太祖母为何眼睛红了？”
顾北羽温声道：“因为你太祖母也为老王爷的突然离世感到伤心呢！”
小皇帝不解，“老王爷是寿终正寝，又不是疾病或是飞来横祸，总不至于让太祖母为之落泪罢？”
顾北羽一下子语塞。
他怎么忘了，小皇帝是何等聪明的人，如何会看不出端倪来？
“罢了。”小皇帝突然摆摆手，“三皇叔，随朕进去给老王爷上柱香吧！”
顾北羽回过神，点了点头，跟着小皇帝走进去。
从宫人手中接过点燃的三炷香，小皇帝爽利地插到香炉里，又绕着棺木看了老王爷的遗容一眼，“太叔祖父，您安心走吧，小叔叔那边，朕会关照他的。”
顾北羽跪在棺木前的蒲团上，给老王爷磕了三个头，再站起来时，一言不发。
小皇帝很不解地看过来，“三皇叔，你就没有什么和老王爷说的吗？”
顾北羽动了动唇，想到远在海外打仗的顾禾，他突然觉得自己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心头堵得难受。
“叔祖父，一路走好。”憋了半天，顾北羽只说了这么一句，多余的话，一个字都出不了口。
小皇帝捕捉到了他眼底的凄然，“三皇叔，你也同太祖母一样惋惜老王爷的离世吗？”
顾北羽顺势点了点头。
小皇帝轻叹，“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三皇叔想开些。”
顾北羽忍不住失笑，他这么个大人，反倒让一个小孩子来安慰了。
小皇帝转头望天，“朕的爹娘去得早，那时候朕不晓事，亏得小叔叔入宫来悉心教导，才让朕走出了幼年失双亲的阴影，所以，朕对雍王府是怀有感激之情的，老王爷离世，朕也不好受，可他是寿终正寝，朕换个角度想了想，便也觉得没那么难受了。”
顾北羽欣慰地笑了笑，“这三年，皇上果然成长了很多。”
小皇帝望着阴沉的天际，想到了顾禾耐心又新颖的教习方法，眸光黯然，“那都是小叔叔调教得好，若没有他，朕将不会是朕。”
顾北羽心一揪。
小小年纪就老成在在，这孩子心里得承受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痛苦啊？
若是若是再让他晓得顾禾的死讯，他怕是会从此一蹶不振的吧？
“皇上。”顾北羽哑着嗓子，“雪越来越大了，咱们回宫吧！”
小皇帝拢了拢肩上的雪白貂裘，点头过后任由顾北羽拉着上了御辇。
第二批来雍王府吊唁的是楚王府一家。
楚老王爷、楚王妃、景瑟、梵沉、梵越、尹相思六人于小皇帝他们走后没多久就到了雍王府。
顾禾爹娘同样好一番迎接。
楚老王爷灰白着脸梗着脖子，下了马车以后就直奔灵堂，望着安静躺在棺木内的雍王，一时无语凝噎。
楚王妃以及景瑟他们都不敢过去劝，任他上了香以后站在里头发呆。
“老王爷走得太过突然了。”景瑟忍不住感慨。
“他是爷爷年轻时候唯一的好友。”梵沉面色亦不大好，“比爷爷小了好几岁，谁料会比爷爷先走。”
“梵沉，顾禾那边”景瑟有些担忧，“还是想办法封锁消息别让他晓得了吧，否则这对他打击太大了。”
“我知道。”梵沉点点头，“便是你不说，我也会这么做的。”
景瑟抿唇看向灵堂。
梵沉问了旁边的婢女，“太皇太后可曾来吊唁过了？”
婢女恭敬道：“回宁王殿下的话，太皇太后于一个时辰前刚来过。”
梵沉点了点头。
景瑟轻叹着摇头，“到底这两人的误会还是没能解开。”
“对雍王来说，这个误会不是解不开，而是不能解。”梵沉眸光微凛，压低声音，“他到死都深爱着被困在深宫数十年的那个女人，可是他不能说。因为早在他亲手送她上别人的花轿那一刻，就注定了他们这辈子无缘，纵然是为了反击梵氏分支而答应与雍王妃成婚，可他是个铁骨铮铮的男人，总不能有了别的女人之后再去太皇太后跟前告诉她他还爱着她吧？这样的话，他成什么人了？所以，与其把真相说出来再伤到太皇太后，还不如什么都不要讲，让她恨他一辈子，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真悲凉啊！”景瑟呢喃：“爱到死都不能说，这是怎样的绝望心境？世间又有几人能做到？”
梵沉回过头深深看了景瑟一眼，眸光闪烁了两下，抿唇不语。
“不过，若是换了我，我也不会告诉你我曾深深爱过你。”景瑟失笑，笑意微苦。
梵沉不置可否。
楚老王爷在灵堂内站了好久才出来。
梵沉马上唤了楚王妃和梵越夫妻进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