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若是……
陪她坐着哭的是晋王。晋王别的不擅长, 晋王最擅长哭戏。他掩着长大袖抹泪,哪怕听到殿外的朝臣吵闹,他依然哭得颇有真情实感。若非人知,世人皆要以为如今躺在病榻上的天子, 与这位晋王殿下关系几多亲昵。
晋王一边哭,一边观察旁边母亲的神色。他看母亲揉着额头,似被外面的吵闹声弄得头疼。晋王立刻撑着臃肿身子站起, 气喘吁吁地赶向外殿,制止那些唾沫星子快喷到御医脸上的大臣们。
御医们拱手立殿门前,拢着袖与大臣们据理力争:“非臣不肯言陛下之疾,实乃天子起居录为宫廷秘辛,各位大臣们请回。若非陛下下令,陛下御体的任何状况,老夫们都不得泄露。”
在李玉病重前,他就与御医们达成了这种共识。除非李玉亲自承认,御医们不能将他的病说出。天子得不治之症,会引来满城恐慌。李玉他要顺利完成朝政的更迭,而不是在不安中让君臣心生龃龉。
晋王出来喝止他们的争吵,丞相素来不待见这个没本事的晋王。丞相又出身长安名门,昔日连天子都要给他三分面子。所以丞相看不顺眼晋王,当即一挥袖,阴着脸领群臣返身折回,去外宫处理政务了。
晋王被落面子,恨声:“早晚有一日,孤要杀了你这个老不休!”
他转个身,看到皇后洛女在殿外一角落徘徊,探头探尾,拧着眉头,神色颇为忧郁。洛女看到文武百官立在殿外争执、不敢上前,待人走了,她看到殿门口只有一个晋王殿下,目中一喜,美目便盯着晋王了。
晋王被她看得心头如羽轻撩,即便知道此刻是关键时刻很不该,他仍咳嗽一声,示意左右两边自己的亲信照看着。晋王装模作样地离开这边,并跟不远处的皇后洛女使个眼色,两人一同走远。
等到了太液池这样的安全地,晋王停下步子,身后洛女急忙忙跟上来。哪怕知道亲信们守着,晋王仍然紧张地往四周瞥一眼,不肯拥洛女入怀。他一面为美人痴迷,一面不悦地斥美人:“你这是何意?我二人不是早就说好,大庭广众,青天白日,不得见面,不得露出破绽么?眼下非常时期,你更得小心自己的一言一行。”
“你现在的夫君正缠绵病榻,你现在想的不是应该跟孤见面,而是去陪你祖母,去照看你名义上的夫君!”
洛女惶惶道:“我知,我知!然我实在有要紧事告知你,你这两日陪着祖母,步步不离宣室殿,我实在寻不到机会。然再拖下去,便拖不住了……”
晋王面色凝重看她,惊疑是何事让洛女这样惶恐不安。
洛女目中神色复杂,一会儿是心悦,一会儿是忧心,再一会儿是茫然。她凑近晋王,忍着满心的羞意和喜意,还有那股子挥之不去的害怕,颤声:“我、我怀孕了!”
晋王:“……”
晋王:“……!”
他踉跄往后退两步,脸上表情如被雷劈,继而仓皇不安。他素来有谋逆心,素来看不惯他那个侄儿。但他同时又胆怯,同时又惧怕李玉。一年来,他在李玉的眼皮下与洛女偷欢,他赢得了卑微压力下的刺激。但他从不敢想、从不敢想……
洛女以为他不信,忙往前追两步,抓住他的手腕急声:“是真的!是你的孩儿!你知我、知我,”她面上露出一丝尴尬和黯然,咬唇道,“你知我从不曾与陛下同枕而眠的。我的男人,只有你一个!”
她眼中噙着泪,仰头望着晋王。她也恐惧,她也失魂。当她日日痴睡,当她癸水三月不至,当她开始孕吐……她唯一多了的心眼,也就是自和晋王苟合后,怕御医诊出什么来,刻意不肯被宫中御医诊脉,而是出宫寻自己母家为她请的民间医工。
医工恭喜她:“殿下有喜,天下大盛!”
洛女的心重重摔到地上,她是个没主意的人。她想狠心打掉这个孩子,但她不忍心。她捂着自己尚平坦的小腹,想着若非晋王,她也许一生无子。她于此年代已算是高龄,她至今未孕,她日后更不可能从李玉那里奢求到一个孩子。这个孩儿没了……以后大概再没有了。
所以,洛女忍着心中惧怕,来寻晋王,希望晋王给她支撑。
晋王与她站在日光下,太液池清水反射太阳光辉。一片濛濛的雪白亮色中,二人面色都不甚好看。晋王面色几变,脑中乱哄哄的。他一会儿想到当年被李玉害死的太子兄长,一会儿想到自己承欢父母膝下的日子再也不来,再想到李玉冷淡看他的眼神。
李玉漠着脸,从他身边走过。
他得驻步垂头,恭送李玉。
李玉从不曾拿他当回事,从不把他放在眼中!李玉完全地漠视他!
再是太子兄长,兄长旧年对他的恩惠,许他的前程,都随着五年前那把熊熊大火,消失殆尽!
洛女看晋王怔立着,半晌不开口。她心中失望,垮下肩膀,噙着泪委屈道:“我明白了……我会打掉这个孩子的……”
“不!”晋王抓住了她的肩膀,他在片刻的迷惘后,眼中神色变亮,一种压抑后病态的兴奋激动感在他眼中跳跃。他迷茫了很久的道路,他下不定决心的路子,洛女的怀孕,给他指明了一个方向——“生下来!”
“这是孤的孩儿!”
“李玉如今病重不起,我们何不让他再也醒不来?他若是醒不来,你腹中的胎儿,就是下一任天子!你就是太后!”
晋王脸晕红,脸上横肉因畅想中大逆不道的事而颤栗:“要么是你我的孩儿是未来天子,要么是孤乃未来天子!无论如何,此时已到了跟李玉开战的最佳时期!”
“洛女,生下这个孩儿!孤许你一个未来!”
太液池一会,彻底坚定了晋王造反的心。晋王飘忽忽地与洛女分开,回头去安排。他在长安安排了无数自己人马,他把半朝臣子都变成了自己人。他迟迟不动手,一是怕李玉,二是寻不到借口。如今没关系了!李玉已经倒下了!他需要的那个借口也有了!
杀了李玉!天下便是他的!
中常侍乃未央宫职位最高的黄门,原本后宫诸事是皇后负责。陛下明确表示了对皇后的不喜后,后宫事宜交到了太皇太后手中。太皇太后年事已高,根本没精神管宫中诸事。风雨满楼之际,尽管长公主李皎多次表示她府上的侍女明珠可进宫帮陛下处理后宫事务,陛下也没有许可。非常时期,李玉已经不想把越来越多的人卷进来了。
后宫诸事,不得已,交到了中常侍手中。
晋王自以为李玉病重,宫廷禁卫会松懈。晋王不知李玉早有安排——晋王与皇后洛女在太液池边私会的事,被报给了中常侍。
中常侍在宫中的地位全靠李玉一人,李玉出事,他跟着出事。他跪在陛下病榻下,哭得直不起身。待听到宫女的通报,中常侍脸一寒,起身出殿。他感觉到了满城风雨将来的压抑,他喃声:“那对狗男女,果然不出陛下所料……亏得陛下早有安排……”
他回过神,嘱咐手下人:“秘密召宫廷宿卫军长官进殿,就说是陛下宣他。京畿附近的兵马也调入长安……”
他回头,看向身后庄重黑宇大殿,他垂泪掩袖,颓然道:“这些本是陛下安排的……若陛下此时醒着,便好了……”
他最清楚李玉的病症到了强弩之末,御医们想办法帮陛下吊着命。就算陛下之前千万安排,没有天子本人坐镇,长安之困,当真能解?
李玉依然沉睡。
长安的局势在暗处慢慢发生变化,藏着的线头若有若现,此时张牙舞爪,皆露出了首尾。
夜火初上,雨夜生雾。变故在某个大雨之夜到来!
执金吾兵变,从与廷议上一武官的矛盾开始,趁夜攻了该府,将一府人全部关押。廷尉震怒,诏狱审讯,向来是廷尉之事,执金吾何以插手?双方在廷议上闹不开,廷尉长官甩袖,扬言要去面圣。圣上若不裁决,他将长跪宣室殿门前。
执金吾的人嗤笑,当着文武百官,长剑出鞘,一剑砍杀了那位高官。
众臣惊骇惶怒!
宫廷宿卫军当即出动,在正殿与执金吾对峙。
丞相临时代帝监国,将未央宫四门关闭,禁止百官的出入。一众大臣们被留于宫中,在宿卫军与执金吾在打斗的时候,避免了朝臣与敌首的牵扯不清,继而连累到整个朝廷机构。长安城阙下了命令,着民众关门不得外出,除非听到帝旨,何人敲门,都不得放入屋舍。
长安城进入激战阶段!
执金吾的郎君们昔日掌管整座长安城的布防安危,他们一旦反了,诸人皆是麻烦。丞相不让百官出宫,最大的原因是百官中起码一半出身名门。若是出了宫,与宫外家族交涉,这些名门们会如何选择,便是丞相都不敢做保。他们不知陛下的病情,他们唯怕陛下醒后清算!
然朝臣中必有人通敌!否则执金吾何以叛乱?
只有将臣子们关于宫中,才最大可能禁止他们与外朝互通情报。
战火连烧数日,朝局一日紧张过一日。时日往后推,叛变的人不止执金吾,还有其他官署。晋王的局铺的大,烧得众臣措手不及。而众臣们一慌,便去喝骂御医们一通,去李玉病榻外哭诉,求李玉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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