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很少看到女子的孕相。在他为数不多的记忆中, 印象最深刻的,是幼年时看母亲从怀孕,到一点点生下李皎。他母亲那时不得意, 太子东宫中谁都能来踩一脚, 时不时各位美人在他母亲那里耀武扬威,颐指气使。他那歌女出身的母亲只知道哭,李玉小小年纪,还得劝说母亲为了肚中胎儿不要难过。
母亲之羸弱, 让李玉恨其不争。某一晚, 她甚至悄悄与他说:“玉儿,宫中人都不喜我。若我不要这个孩子,他们会不会对我们母子好一些?”
那时不到五岁的孩子,震惊地看着他的母亲。他母亲生而貌美, 歌如夜莺,本该是男人最喜欢的模样。未央宫短短一两年的时光,已让她憔悴疲惫, 开始消磨时日。
许是母亲的印象在记忆中留得太深刻,李玉向来不喜欢看人有孕,也不待见如母亲那般动不动哭哭啼啼的女子。人生际遇总是很奇妙,他的皇后洛女,偏偏就是一个动不动哭的女郎;而他喜欢的雁小将军,又强悍得让他数次刷新自己薄弱的认知。
李皎见李玉总盯着她的肚子看,目光灼灼,微带笑意。李皎低头看自己的身形,有些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变丑了?你干嘛总看我肚子?”
李玉:“之前说你怀孕了,我一直没太大感觉,因为没亲眼见到。现在两月不见,就好像一夜间,你肚子突然就涨起来了,让我颇觉新奇。”他停顿一下,笑着示意妹妹落座,“我这是第一次感觉你真的要做母亲了。”
李玉当真大悦,抬手一挥,召来御医为李皎诊断。他再挽着妹妹的手,照着御医的话叮咛李皎各类注意事项。他再随手一指,一大批赏赐便赐了下来。李玉围着李皎嘘寒问暖,让李皎颇为不适,连连扭头看他。
虽说她几乎是她兄长独自带大养大的,她兄长对她一直不错,但李玉性冷,他对她最好的时候,也没好到这个程度上。李玉关心地盯着她的肚子,目光奇异,难以捉摸。他的眼神,让李皎忍不住怀疑,这到底是她的孩子,还是他的孩子呢?他未免也太关注了吧?
吩咐了一大通,李玉仍意犹未尽:“看你现今如此不便,你干脆住进宫中,御医们也好照顾。”
李皎忙摇头:“不不不。”
李玉:“你自己不好好照顾自己无所谓,你伤到了我的小外甥可怎么办?”
李皎幸福地摸一下肚子,对未来充满希望:“我和夫君都希望这胎是女儿,等生下后,我们就带着孩子回北冥住。”
李玉神色短暂地顿了一下,细微的表情变化,让如今一心扑在自己丈夫和孩子身上的李皎察觉不到。待李皎看时,李玉已经收回了那个微妙的表情,喝了口茶,慢条斯理地说:“第一胎是男孩儿更好。女子怀胎十月,艰难程度非你所能想。如第一胎是男孩儿,你夫君后继有人,你日后都不必再受此苦了。”
李皎被郁明感染得挺乐观的:“不会的。假使我只有一个女孩儿,我夫君肯定乐疯了,才不管我还想不想生。他最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亲自养我们家的女孩儿。他那个穷酸样,还天天问医工,天天跟我肚子说话,给我们女儿去买好些东西。”
李皎甜蜜一笑:“我不擅女红,孕期也不好动针线。我夫君不想别人管我们家的事,他自己每天苦大仇深地躲那里学刺绣,立志要给我们女孩儿绣个小衣小鞋什么的。”
李皎托腮:“我家夫君其乐无穷,太好玩了!”
李玉:“……”
他再次审度地看一眼李皎,心中微忧:到底是李皎跟郁明呆的时间太长了,被郁明带的一脑子甜念头,变得天真而乐观;还是说孕妇都会变傻呢?
李玉叹口气。
妹妹成亲后,变得越来越傻了。他对她第一胎寄予的厚望,还能实现么?李玉倒是想让这个外甥走富国强民的路线,就怕这个外甥的这对父母非要孩子走江湖人的路线。
李皎跟李玉甜蜜地分享了他们家的琐事,桩桩件件,被李皎压在心中一个人独享,都快憋疯了。她有多喜欢郁明啊,她迫切想让人知道。她能说的人,只有自己的皇兄。幸亏李玉是个擅长聆听的人,李皎从下午时坐到晚上,他都耐心听了。
好在李皎也有收敛,兴奋甜蜜表达得差不多了,她记挂起自己来宫中的目的:“雁将军怎么调入宿卫军了?她难道在河西犯了什么事么?皇兄,雁将军人是不错的,又多次帮我。看在我面上,你莫与她计较。”
李玉眸心一扬,诧异地看眼李皎:“你替她说话?”
他若有所思,意味深长道:“看来我们兄妹的眼光,还真是挺一致的。”
李皎:“……”
她细细琢磨兄长这话:“……!”
她大脑快速转,想到雁莳是平阳人氏,当年还是兄长把雁莳介绍给她。当年李玉介绍雁莳时非常郑重,说此女在家中排十,可直呼“雁十”。李玉当年的郑重其事,让李皎一度以为她未来的嫂嫂是雁莳。虽然雁莳比起女子,更像个街头霸王,吊儿郎当,没有一点女孩儿该有的婉约。李皎为了李玉,刻意跟雁莳交好。
她皇兄看中的嫂嫂,她肯定要支持啊。希望嫂嫂能对她好一些,能喜欢她。
李玉兄妹的心思统一一致,看中一个人,都希望能过得自己家人那关。兄妹二人都把爱人带去给对方考察,李玉刻意地跟郁明培养兄长与妹夫的感情时,李皎也在努力地让雁莳进入自己的圈子。
彼此心照不宣。
然,后来有一天,突然就不一样了。雁莳再没来过长安看她了,李玉娶了平阳洛家的女儿。雁莳为什么突然跑去当将军了,雁莳如何能以女子身份走到朝堂中,李皎想,她皇兄在其中发挥的作用,必然比他们以为的都要大。洛女美冠天下,世人皆爱。李皎却和洛女始终处不好感情,她为此愧疚,那几年拖着一身病体跟洛女相处,越相处,越觉得两人不是一类人。
直到她发现李玉并不喜欢洛女。李玉看洛女的眼神,非但没有爱意,那种奇怪的眼神,还透着李皎熟悉的兄长无情时的风格。天下人不知,李皎却能看出李玉在折磨洛女。那几年,李玉兄妹的感情都颇为不顺。郁明走了,雁莳也走了。偌大未央宫,李玉能指望的,也只有偶尔进宫的李皎。
去日种种,今日再来。
李皎站起来,目光亮极,紧盯垂坐的李玉。她声音发抖:“皇兄,你、你一直在……那真是恭喜你了!”
李玉扯扯嘴角。他心中对李皎的祝福受用无比,然他一想到跟野马一样拴不住的雁小将军,心又塞了一瞬。李玉自我安慰道:反正我只求一时之欢,不求一世之爱。雁儿不把我放心上,我应该高兴。
李皎拱手诚恳道:“那我便祝皇兄能尽早解决身上这堆麻烦事,好迎娶我新嫂嫂,并早日诞下麟儿,让我李氏江山有望!”
那祝福离李玉太远了,远得李玉都从来没想过。天子他不愿跟李皎讨论那个话题:“说道麟儿,皎皎,我们再讨论下你腹中胎儿吧。我还是觉得男孩儿更好。想来天子金口玉言,我说是男孩儿,是不会错的……”
李皎:“……”
她心无所恋,只能再被李玉拉着,讨论了一番育儿经。
李玉和李皎兄妹在宫中消磨时间的时候,郁明抢过了明珠的活,捏着鼻子,提着食盒去诏狱中看望博成君。郁明跟李皎夸下海口,说自己宽容大度,绝对不会找博成君的麻烦。他忍着一腔气,隔着一道牢门把食盒送去时,艰难地假笑了一声。
牢中的博成君:“……”
长公主夫君这假惺惺的笑,还不如不笑呢。
身陷囹圄之灾,要主动照顾日日受刑审问的兄长,杨承的状态却非常不错。他一身囚服,穿出了长安贵族郎君的雍容华贵感。接过食盒时,杨承对郁明歉意一笑:“麻烦驸马代替殿下专程走一趟了,博成不胜惶恐。”
郁明抱臂:“不用麻烦。你是皎皎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这送饭时,是我的意思,我主动想起你的。”
博成君笑而不语。
郁明冷眼看他:“什么意思?你不信这是我的好意?你就认为这是我们家皎皎的意思?”
杨承道:“郎君误会了。非是不信任你,我自然认为君子慷慨,度量非我能度。我只是比较了解郎君你的性情而已。专程来诏狱一趟,绝非炫耀之意,但你本心恐怕也不想来,是跟殿下赌了什么,被迫来的吧?”
郁明:“……”
虽然他没跟李皎赌什么,但李皎玩了他一把,他确实是被迫的。博成君也算猜得对。
博成君盘腿而坐,看牢外青年面色几变,坦荡磊落下,独独没有阴郁之意。他心中再叹,掀开食盒取盘碗,口上解释道:“殿下昔年总跟我说起你,所以我才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活得简单干脆,没有心机。也就郎君这样的人,才能让殿下心动。”
郁明道:“……你不必夸我,你也非常不错。”
杨承苦笑摇头,他今日坐牢,还因为他无法大义灭亲。这点上,他是绝无可能跟李皎站一边的。杨承眸色暗淡,抬起来时,看着郁明,很认真道:“驸马,殿下慕你慕得颇为不易,你要好好与她过下去啊。她……”他本想提点一些李皎的性情,指出郁明性格中的缺陷,想他夫妻二人能好好磨合脾气,更好地走下去。但他转念一想,他一个外人,对李皎的夫妻生活指手画脚,郁明也肯定不高兴。虽说旁观者清,但他身份与郁明敌对,也许未必能起到好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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