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在人脸上一一掠过,心中微乱。
他去土丘上看过,李皎已经走了!他一想之下就知此女重回了地下通道,不觉又惊又怒又急:她一个小女子,怎这般大胆?这般大胆的作风,总让他升起可恨的熟悉感……
青年转过一个弯,无意一眼,看到了背影清瘦的纱帽女郎。他定在原地,看到她的手被一个瑟瑟发抖的女郎抓住,被当救命稻草般对待。身前身后有小火蹿烧,女郎立在火中央,清澈而明净。
郁明站在一道墙外看她。
她忽然有所察觉,转过脸来。
人海茫茫,隔着纱帐,青年男女静静而望。
郁明踟蹰一下,往前跨了一步。他再次被人堵住,听到耳边四面八方传来惊喜的呼声“官寺来人了”“我们得救了”。东南西北,呼声不断,淹没了所有人的惶恐。
天边大亮,黛山新翠,雨烟倾覆下,无数官寺人闯入了园林中,尚未逃走的匪贼脸上,露出绝望之色。他们跪在地上求饶,直呼自己并非故意。
而一个刹那,李皎被无数人马所吞没,再看不到郁明了。她越想往前走,向前冲的人流越把她往后方挤。她的脚受了伤,本就行走不便,跟不上人的动作,脚被踩了无数次,脸色几下就变得苍白。
晨风刚起,雨漫长袖。她被推得即将摔倒时,身后快速伸来一只手,准确而坚定地抓住了她的手腕。那人顿一下后,将她往侧方拽去。
“嗳,你这倒霉的,”低淡男声带着调侃笑意,贴在耳后:“要我扶你,背你,还是抱你?”
声音极近。
李皎心口砰一声,耳珠骤然暴红。
☆、第10章 相认
扶?背?抱?
李皎头皮发麻,全身毛发绷起,紧张又警惕:他看上她了?
看上他的前情人了?
知道是她后,他会气吐血吧?
雨灌滂沱,人声嘈杂。来来往往中,人人拼了命般往官吏前来的方向挤。李皎纵是不急着逃出去见官吏们,又哪里敢长时间跟郁明待在一起?曾经的情人之间总有些感应,她已经颇受其扰,不敢再把两人之间的牵绊加深。
两人周边有了些走出去的空隙,李皎礼貌客气地屈膝告别:“不敢麻烦郎君,我家仆人已在等候,我先去了。”
不敢多看,李皎转身,从屋檐下绕出,走向天地清雨中。她与郁明擦肩时对方还漫不经心地靠着墙看她,全身湿透,左手持一把剑。女郎面上纱帽被风吹起,凉雨扑面时,陡然听到身后青年一把闲散慵懒的声音:“官寺来人,我突然就没事干,闲下来了。有些事就有时间去好好想想了。”
“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吗?”
李皎后背一僵,在风雨袭面的一瞬间有不祥预感。她顾不上淋雨,快步往前冲入雨幕中。郁明紧跟其后的话却并不比她的步子慢多少:“我在想啊,我调笑你你都不回嘴,只急着逃离。你到底是怕我什么呢?”
“翠花小娘子啊,你好像一直挺避免靠近我却不自禁靠近我,不想看我又忍不住看我。你图我什么呢?”
身后一阵气流席卷而来,狂风骤雨般暴戾。李皎往外疾走的步子被绊,一道蛮横无比的力道将她往后拽。电光火石之间,李皎被重新扯回郁明身边。他身子一转,将她往身侧一推。女郎步子趔趄,被他一把推到墙上,而他紧随而至。
贴面而站,郁明居高临下,没有拿剑的右手撑着墙头,俯眼看她。
男人的气息笼罩,一瞬间就让她不自在。李皎从喉咙里憋出几个字来:“到处都是人!你……”
郁明冲她扬起笑,他容貌出众,笑起来更是俊俏,迷得人七荤八素,还透着一股坏意:“我就是敢折辱你!你倒是敢再打我一巴掌吗?”他手一抬,她面上的纱帽便被掀开。李皎那坑坑洼洼的脸露出来。郁明眯眼,一声冷笑后,强硬地抓住女郎反抗的肩膀。他用湿了水的袖子,一点点擦去她脸上的伪装。
泥巴、胭脂,在擦拭后,全都褪去。
李皎丢了纱帽,她面上的伪装,在这一刻,终于被擦干净了。
她的面容雪白,皎洁。她有远山清水一样的眉目,有乌黑凌乱的长发。长发贴颊,水珠沾睫,欲语还休。时间凝固,她的美丽不迂回,不掩饰,直击人心。却不是那种柔弱可怜的美。身处逆境,她蹙着秀眉,似不满青年的粗蛮,她的气质却高渺得,如云中仙子。
出尘,脱俗,大气。
她大气又明艳,在一开始的慌乱后,很快镇定。大檐外飞雨斜上青年的肩膀,郁明一动不动。他盯着她,痛意先从颤抖的手腕传来,然后袭遍全身。他呼吸滞涩,心脏被她捏住般骤缩,连头都开始一阵阵抽得疼。数年的时光促然而走,数年的时光又轰然而至。
果然是她!
他就知道!
半晌后,李皎轻声:“我伪装得这么好,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郁明道:“多简单。你的利用、欺骗、轻视、奚落,那种让我不舒服的感觉,从头到尾折磨着我。我不相信我倒霉至此,遇到的每一个女人都能玩弄到我。你看,我果然没那么倒霉。从头到尾就是你!”
李皎脸色不变,她睫毛轻扬,眸子乌黑沉静,如他所愿般,淡然地奚落道:“我们现在在同一条船上啊。这么计较干什么呀石头兄?你把我当什么人呀石头兄?”
石头兄……
郁明握紧手中剑。
他与李皎对峙,却仍然眼观四方耳听八方。
他问:“你可有想过你我重逢的这一天?”
李皎:“想过。”
郁明:“你预想的我们相逢是什么样子的?”
李皎静了很久,睫毛轻剪细雨,长衣被风吹如皱纱。在他即将不耐时,她才说:“久别重逢,拔剑相杀。”
郁明提剑的手再一紧,看向李皎的目光凝起。片刻后,李皎看他握剑的左手一动,他往后退了一步,蓦然扬臂持起了手里的剑。
刺——!
电光划破苍穹。
郁明手中的剑锋,直指李皎。
他的气质在一瞬间改变,像是凝聚了暴风雪般充满不羁野性。李皎抬眼,他持剑的清隽身形,在她眸中何等清晰。劲风扑来,李皎湿润贴颊的乌发都被掠得飞起来。郁明提剑挥向她的脖颈,一如她所言。李皎眼睛不眨,强硬回视。
雪白剑光向李皎的眼睛掠下。
李皎脸色苍白,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在他挥剑砍来时,她都一动未动。罡风来自四周,剑气划破空气。眼看那剑就要划破女郎秀美修长的脖颈,旁边忽有一个石子扔过来,打在剑身上。
咣!
剑与石子相撞,石子的力气竟逼得剑势一缓。
“娘子!”耳边传来渐近的清晰可闻的属于侍女明珠的焦急喊声。
一道青年的身影在剑势缓住的这一刹那,冲入了战局中,拔向郁明。郁明手里的剑往后一收,身子轻飘飘疾掠向雨中。江唯言一冲而至,扑袭之势不停。他徒手与郁明过了几招,郁明却早有先见之明,借助江唯言的突然爆发,身子已经离檐下的李皎很远了。
大雨哗然,郎君傲立屋顶,身形挺拔。
江唯言跃上屋檐要追杀他,郁明扯嘴角,手里的剑随便一扔。那剑在半空中轮一圈后转向江唯言,迎面是剑锋,让江唯言不得不变招应对。就在这个时候,郁明已经转了身,跳下屋檐,飞跃入了雨海中。
李皎不顾终于跑到她身边的明珠的急切阻拦,拖着受伤的脚跑出了檐廊。她站在雨中,仰头,看向那个青年。江唯言再要追,李皎在下面喊了一声,他犹豫下,跳下房檐,退到李皎身边。被公主叫住,江姓青年沉默不言,只上下观察了一番那个郁明的剑有没有伤到公主。外面人还在嘈乱中挤往官吏身边,明珠此时也从廊下气喘吁吁地跑到了雨中两人身边。
明珠气道:“那个郁明拔剑杀您,您怎不让江扈从追?”
李皎轻描淡写道:“他不是要杀我。他早知你们赶到了,他故意拔剑,正好能被江扈从赶上。我骗了人家那么久,总要让人家发泄一下怒火。郁郎心虽甜,对我偏见却不少。”
江唯言依然不说话,明珠滞一下,不可置信地说:“仅是偏见?我看他挺想杀您的……他好像很恶您。”
李皎没答,只站在雨中,目送郁明离开。
昔日她十五,一边与郁明谈情,一边转头与博成君结盟联姻。郁明为她在外打仗,他回来时,便赶上她背叛一幕。他心里恶她,多么正常。他心里想杀她,也多么正常。
她谁也没负过,只可惜在自己最无能无助的时候碰上他……
李皎主仆几人并没有时间多讨论关于郁明的事,因为官寺很快来人,接应公主。前来官吏言行谄媚,得知是信阳长公主亲来蓝田,诚惶诚恐,恨不得公主殿下住去官寺由他们照顾。李皎心有猜忌,不耐烦理他们,要江唯言和明珠二人去应对。江唯言配合官寺去审那些贼人,明珠则寻蛛丝马迹,看看有无线索。
雨大不停,在山上又消磨了一个时辰,李皎便随其他被关的男女一道下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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