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琴笑了笑,不着痕往外挪了一步,轻轻摇头。
小内侍抓不准琴姑姑这一摇头的意思,是因为自己押不准这件事情,还是她觉得这陆姑娘压根就不会成为太子妃。
从太子复位之后,到现在,彩琴是唯一近身伏侍过的女婢。
仆婢于主子来说,不过一个用物,不会去了解他们的喜怒哀乐,刻意揣摩他们的脾气习性,但奴婢们则必须将主子整个人由内而外揣摩个透彻。
陆敏会不会做太子妃,彩琴确实不知道,但她是唯一一个在太子寝殿床上躺过的姑娘,就为了这个,彩琴也觉得自己必须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伏侍陆敏。
*
帕子有些烫脸,蒸熨着脸上的汗毛,揩过之处透起一股凉意来。
那怕三伏天,陆敏也喜欢用热水洗脸。彩琴那丫头误打误撞,竟连这点小事都能投她的脾性。
水嫩嫩豆腐一般白净的脸蛋儿,她拿块帕子搓着,仿佛在搓一块陈年老树皮一样。
赵穆盯着看了许久,忽而伸手去夺她手中的帕子:“这么多年,你竟还连个洗脸都没有学会。”
陆敏本是闭着眼的,未听到脚步声,忽而睁眼,便见赵穆杵在自己面前。
他夺过帕子,忽而伸手要往陆敏脸上揩,陆敏左躲右躲,就是不肯叫他的手靠近。
她仍还是原来的性子,表面看起来温柔随性,却是个刚性,但凡不喜,无人能勉强得了她。
赵穆忽而一把掰上陆敏的脖子,热帕子揩了上去。
十八岁的年青男子,身上自有一股淡淡的男性气息,和着墨香,皂荚清香。
离的太近,他平实的胸膛剧烈气伏,陆敏甩着膀子欲要挣扎,忽而,赵穆左手略一使劲,便将陆敏压在了自己胸膛上。
他强敛着粗重的鼻息,哑声道:“若不想本宫给你苦头吃,就乖乖的站着,我只给你擦脸,没别的意思。”
他果真只是擦脸,从额头到眼角眉梢仔仔细细擦下来,陆敏本能闭上眼睛,那热腾腾的湿帕子从她脸上烫过,到她唇畔时,略停一停,转而游走,掠过下颌,细细替她揩着脖颈。
上辈子在竹溪时,赵穆看不惯陆敏洗脸时的粗样,总替她洗脸,也是如今日这般仔细。
揩到锁骨处时,他又停了停,忽而松手推开陆敏,活了两辈子,除了偶尔咬下耳朵之外,他果真对她没别的意思。
陆敏重回到那把圈椅上,默坐了片刻,柔声道:“当年在竹溪,你一直都称自己姓郭,是郭旭的大哥。不过一个普通农户男子,我也不敢告诉你我是谁,怕你万一知道我姑母是皇后,不肯再娶我,所以也一直瞒着你我的身份。
后来,我怕我姑母找不到我会着急,这才会私自出竹溪,去汉中府联络她,当时也只为求一个叫她心安,叫她放了我,解除与赵稷的婚事,我好安心与你成亲。
但那汉中县令恰是她的人,所以我并非逃走,只是被那县令控制在汉中府,无法回竹溪……”
赵穆丢了帕子,语气依旧淡然:“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又何必再提它?”
“不,我必须要提。”陆敏小脊背挺的笔直,哭过后的眸子分外水灵,紧紧盯着赵穆:“那一回在明德殿外,我偷偷爬上大槐树想要回家,是你救的我,将我抱回的清宁殿。
后来在太后千秋宴上,你也见过我,所以锦屏山落水那一回,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一直在骗你,可你从未揭穿我。
出逃的废太子,骗我说自己是竹溪本地的郭家大郎,若非你不肯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我又怎会私自跑回汉中府去?要论错误,上辈子也是你的错更多,更何况,我还……”
失忆二字还未说出口,赵穆忽而逼了上来,两手圈上圈椅椅背,将陆敏整个人围在中央,哑声道:“陆敏,上辈子的事情,从此永远不要再提,无论谁对谁错,你该知道,如今你们陆府唯有依靠我,才能渡过难关。”
他整个人呈一种僵硬而紧绷的姿态,顶在她的膝盖上,富有频率的轻颤,一双凤眸中风雷云动,紧盯着陆敏的嘴,见她张嘴还欲说话,忽而伸手捂上她的唇。
陆敏本欲咬赵穆,才张开嘴,他气息猛然一紧,往后退了两步,凝神片刻,却又靠了上来。
她整个人勾动他周身的欲/望从骨子里往外迸,要叫他变成自己所厌弃的,诸如敬帝,陆高峰一类的人。他不敢看她的唇,可伸手捂过去,触到软嫩嫩两瓣唇,那种欲/望更甚。
甚至远离她这样的举动,他都收摄不了自己的心神。
上辈子的锦屏山,赵穆确实第一眼便认出陆敏来,那个叫陆轻歌刻意捧上枝头,在寿宴上踏水而来,呈送灵芝酒与仙丹的小姑娘,当日见过的人,没人会忘记她的样子。
睁开眼睛之后,她先给了他一记耳光,在确认自己混身没有一丝一缕之后,却笑了,先笑,笑了许久,又捂脸哭了起来。
赵穆给她披上自己的衣服,背着她下山,听她从嚎啕大哭到抽抽噎噎,一直在思量,这小姑娘是真疯了,还是陆轻歌刻意派她来迷惑他。
若果真派这样一个小姑娘来迷惑他,也未免太寒碜了一点。
怀着这样的心理,他隐瞒掉自己的身份,化名郭家大郎,与陆敏一起生活。在竹溪的那段岁月,是他两世为人,过过最快乐的日子。
复位太子虚无缥缈,倒是抓几条鱼来做顿鲜美可口的饭菜,能哄得她喜笑颜开。
但那又如何,无论他多诚心的待她,她终究还是背叛了他。
赵穆揽过陆敏在怀中,颌抵着她的额头轻轻揉蹭:“陆敏,不要再提上辈子,也不要再重提旧事,我不论你是出于何目的,才会引来陆轻歌的人追杀我。从现在开始,东宫就是你的家,陆严和陆高峰不会死,陆府所有人都不会死,但你绝不能再回陆府,你得呆在东宫,得和我呆在一起。”
陆敏呆滞片刻,说道:“你早就知道烈勒会杀使称汗,你一直在等这个机会,对不对?”
他蛰伏三年,一直在等这个契机,因为只有这样,陆高峰才会被敬帝厌弃,并免去他如今三军总教头的职位,没有兵权的陆高峰保护不了家人也保护不了陆敏,她就只能被迫投靠他。
陆敏忍了又忍,疾速道:“我姑母派了那么多高手来,我怕你逃不出去,遂叫郭旭二哥穿着你的衣服,与他一道引开了大部分的追兵,后来我们被逼下悬崖,然后,我就失去了竹溪那一段所有的记忆。否则,若是我能记得你,任是嫁给谁,也不会嫁给赵稷。”
她失忆,而后嫁给赵稷,是无心之错,但赵穆临死还不肯放过她,要派郭旭毒死她,却是明着下的毒手。
从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陆敏就恨赵穆恨的咬牙切齿,她看着赵穆两只狭长的眸子里满满的不可置信,声音越发哀怨:“直到上辈子你死的那一刻,我才想起你来,可是悔之晚矣,我跪在殿外痛哭认错,可是你已经死了,我恨不能追随你而去,所以郭旭奉毒酒入徘徊殿时,我一饮而尽,便是绝心绝意要追随你,我本无心之错,你放了我,好不好?”
她押准赵穆只知身前事,不知身后事,所以刻意渲染一番,将自己说的可怜无比。
赵穆不知是信还是不信,忽而低头掰过陆敏的脸,定定凝视着她的双眸,过了许久,忽而屈双膝而跪,哑声问道:“果真?”
陆敏本以为此人无心无肺,见他以储君之尊而跪在自己面前,又有几分难堪,暗道既他还未失人性,自己就不该说后面那句添油加醋的话。
她顺坡下驴:“果真!”
☆、窦师良
赵穆顿了片刻, 忽而埋脸在陆敏膝上,轻声道:“所以,你真的是被关起来了, 那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陆敏索性抽噎起来:“我腿脚伶俐,逃出来并不算难。等我赶到竹溪时你已经跑了, 我只找到郭旭二哥,为了不叫我姑母的人追你,我们便假装他是你,引开了大部分的追兵。”
这是实情,也是陆敏做过最蠢的事情。从陆轻歌的人包围整个竹溪开始, 赵穆便认为伏兵皆是她带来的,她还千辛万苦跑去救他,若不为陆轻歌怜惜她这个侄女,在山崖下找到她后请御医专心救治,也许她早就埋骨在竹溪了。
当她改变了上辈子所有人的轨迹, 回头再看,才发现当烈勒终将称汗时,谁也挽救不了陆府一府人的性命,陆轻歌当时也是逼不得已。
陆敏一半是装,一半也是真伤心, 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你瞧瞧,我重新回来一睁开眼睛便跑去看你,想要你活的好好儿的,为此, 还专门恳请我爹杀了我姑母身边教唆她干坏事的人,如今她连个孩子都没有,除了皇上的宠爱,一无所有,可怜的不能再可怜,你放过她,也放过我们全家,好不好?”
赵穆仍双膝跪着,仰望陆敏梨花带雨的脸,柔声道:“乖。既是我对不起你,我会用我的后半生来补偿你。你爹和你姑母都不会有事,咱们这辈子都别再分开,你永远陪着我,好不好?”
他大约是真的痛悔,忽而又埋头在她膝上,两肩轻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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