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皇帝进来,围着的姑姑和奶妈们自然就全都退出去了。
小家伙眼儿圆圆,两只小手乍着,被小襁褓抱裹的紧紧的,唯两只黑亮亮的眼珠子紧紧盯着站在头顶上的父亲。
他看起来是个很温和的男人,袍子颜色格外明亮,是孩子睁眼以来,见过最鲜艳的颜色。孩子还不会笑,只会蹬脚蹬腿,于是两只小手儿不停的挥舞着。
陆敏笑问赵穆:“我儿可有名字了否?”
赵穆握着孩子一只手,两道剑眉格外的弯,他道:“等将皇祖母送出宫后,再为他起名,可好?”
陆敏逗着儿子,声儿娇娇:“看来咱们是得等爹爹从皇陵回来,才能有名字了,好不好呀?”
她逗完孩子,又低声问赵穆:“你果真要去皇陵?”
赵穆轻轻摇头:“不去皇陵,但至少要送出城门,我不在,你一个人能否照料自己?”
陆敏笑道:“成天那么多人围着,只有我想不到的,没有她们照料不到的,放心去吧。”
赵穆默了片刻,眼看时辰已到,该到出宫的时候了。娇妻幼子,暖意洋洋的二楼寝室,他摸了把儿子软嫩嫩的小脸蛋儿,捏了捏妻子热乎乎的小手,盯着她的胸看了片刻,轻赞一声:“很好!”
陆敏不懂他这话的意思,也是噗嗤一笑:“你这话没头没脑的,有什么好的?”
赵穆再看一眼,笑着起身,转身到了门上,又道:“只是得护好了,每日必须多吃一点,千万别再缩回去,儿子用不得,朕还要用呢!”
陆敏手抚上胸膛,会意他说这话的意思,顿时红了脸,捡了一只引枕远远砸过去,咬牙说了声讨厌。
相视一笑,又笑着别过,乳母并姑姑们严禁她下床吹风的,陆敏还是悄悄儿下了床,两腿发软,扶着一沿圈的家私溜到窗边,打开窗扇,便见赵穆高大的背影远远走在最前面,阳光下意气风发,英姿勃勃,率着一群人走远了。
从恋人到夫妻,吵过,闹过,不甘心过,一重又一重的矛盾起而又灭,爱消磨在恨里,恨里又渐渐滋生出爱来,经历过生离死别,有一个孩子纤绊,陆敏到今日才觉得自己和赵穆是一对夫妻了。
*
太皇太后的灵驾出宫城后,陆敏又睡了个回拢觉,再醒来天已经黑了,孩子在隔壁睡的正香。两个嬷嬷抬了晚饭进来,产后才七八天,她还下不得床,只能在床上吃。
滚烫的鲫鱼汤,陆敏喝了一碗便嫌腻不肯再喝,嬷嬷劝道:“虽说娘娘不必哺乳,可自己养身子也很要紧,无论如何,多喝一碗吧!”
两只鼓鼓的粮袋却是空的,陆敏颇为兴怏,看了许久,忆及方才赵穆临走时那句话,暗道它们也长大的不容易,也不知过阵子还会不会再缩回去,咬咬牙,又多喝了一碗。
她寻思着事儿也该来了,果不其然,春豆儿掀了帘子进来,跪在迎门的毯子上,低声道:“娘娘,护国天王寺着火了。”
陆敏唔了一声,吩咐道:“叫林平率人将咱们这长安殿护的紧紧的,你们也不要乱,不要出去走动,也不要打听闲非,安心做自己的差事即可。”
春豆儿应了声是,转身退出去了。
陆敏终究不放心,将三个奶妈并几个嬷嬷全叫了进来,大家围在一处,小皇子包的暖暖当当,就在床上安安稳稳的睡着。
如此再过了半个时辰,春豆儿进来又说太液仙境也着火了。
如今最是天干物燥的时候,皇宫里树又多,还全是上百年的参天古树,火势一旦烧起来就很难控制。陆敏终究心不定,让春豆儿带个人出去看看火势烧的如何了。
不一会儿楼梯上脚步沉沉,陆敏听声音便是赵穆,他上楼之后并不进屋,在门外沉了片刻,除了身上披的裘衣,才进门。
陆敏远远问道:“他人呢?”
皇帝闭眼站了片刻,双眉轻拧,淡淡道:“死了!”
“死在何处?”陆敏又问。
皇帝道:“护国天王寺!”
他在窗边站了片刻,又道:“我本欲怀柔,可到最后依旧只剩个孤家寡人。老二是自己找死,老四和老五不该的……”
赵稷是穿着龙袍被杀的。五皇子赵秉却是跳进了护国天王寺汹汹燃烧的大火之中,皇家五兄弟,这辈子到最后只剩赵穆一个,别的全死了。
若说这件事儿,其实还得从太皇太后之死说起。
赵秉杀余宝珠,其实并过过失杀人,而是有意杀之。泼水成冰,撒土在上头,害步辇在冰上滑跌,其实也是他干的。
当天晚上李禄就觉得不对劲儿了,毕竟余宝珠伺候了赵秉那么久,成日的连打带骂赵秉都受了,却偏偏在皇帝出宫,陆敏即将临盆的情况下将她杀死,太巧合了一点。
皇帝不在,以守为主。所以李禄虽有怀疑,当夜也未敢擅自行动,只紧紧护围着长安殿。
次日皇帝回来之后,他将整个皇子殿的人细细捋了一遍,便查明了整件事情。
原来,用十三年的大宛马马膝盖治中风,便是赵秉向太皇太后献的策,老太太一颗心本来都熄了,有这样好的一策,又重新给吊了起来,才会逼着陆敏往太液仙境。
那天本已近天黑,赵秉先自己杀余宝珠,以此引开李禄,再派了几个自己殿里三四不着的小内侍欲要趁乱半路动手,谁知陆敏未坐步辇,还叫一群功夫一等的内侍们团团护了个紧,他们没有找到下手的时机,便撤了。
一个年幼的皇子,再加几个整日只知道带着他玩蛐蛐儿斗蟋蟀的小内侍们,意图刺杀即将临产的皇后。李禄找不到其中的原因,在与皇帝商议之后,遂先放下此事,只严密监视着赵秉,却未打草惊蛇,也是想弄明背后的原因究竟。
陆敏生孩子难产,到气息散尽,所有御医都断定她已经死了的那一天,是赵秉最快乐的日子,他甚至对自己身边的小内侍说:“天不负我,天不负我啊!”
那小内侍早已叫李禄收买,笑嘻嘻问了一句:“殿下,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秉笑的极为诡异:“孙子,伺候好你皇爷爷就好,将来,你的福报大着呢。”
那小内侍嘴巴张了老圆:“您的意思是不是,若皇后去,将来那皇位它就,它就……”
赵秉忽而面色铁青,咬牙切齿:“果真有那一日,我第一个要杀的就是李禄!”
李禄不敢隐瞒,将这些话全报给了皇帝。皇帝是怎么想的,无人知道。
太皇太后的丧事,为了挑合适的日子下葬,也为了避开皇后产期,整整延续了二十天,这二十天中,不止宫内护国天王寺的和尚要昼夜诵经,从宫外也请来了很多的高僧大德们,齐齐为太皇太后加持,护她功德圆满。
这些事情,皇帝全交给了赵秉去办。赵秉自认年幼办不得事,遂将此事委托给了达太傅的儿子达文斌办理。
达文斌请来的究竟何方神圣,皇帝也从未过问,只知道那个个儿高僧大德颂经的时候,许多连经书倒是倒着放的。
至于读出来的经,荒腔走板,非说神佛,鬼都听不懂他们在念什么。
就这样,一直到了太皇太后出殡的日子了,皇帝按部就班要出宫,扶太皇太后的灵柩前往皇陵。
而这时候,达文斌请来的和尚们非但不肯出宫,反而一把火烧了护国天王寺,宫中一场内乱,从太液仙境开始,就要直逼长安殿。
最后达文斌和赵秉,连同那些全幅武装的假和尚们齐齐葬身火海,皇帝的兄弟们,也就死完了。
赵穆看上去分外悲伤,陆敏将他揽在怀中,柔声道:“你还有我呢,还有儿子呢,是不是?咱们鼓足劲儿多生几个,到时候这宫里头它仍还不是热热闹闹的?”
“还生?”赵穆吓的几乎魂飞魄散:“我觉得有这一个就狠够了,实在不必再生。我这辈子,只要他一个就好,决不会再要孩子!”
事实上不止孩子,就连那种事儿,赵穆打算此生都要戒掉的。
但事实证明无论人曾经历过多大的痛苦,又因此而造成过多大的疮伤,时间都是最好的补药,能愈合伤口,能叫人好了伤疤忘了痛,隔一年的三月,陆敏又有了一胎,给赵穆生了他两生以来头一个女儿。
小公主脑袋自然不比哥哥的大,生的极为干脆,生出来也不像哥哥那般满身青紫,拂去血污便是个雪团儿似的小娇娃娃。
生产时赵穆全程握着陆敏的手陪在侧。小公主如此争气,赵穆给予她的疼爱,当然比那大脑袋的哥哥要多得多。
于此同时,陆严和萧玉环的儿子也出生了。
包氏一生不是个好儿媳,也不是个很尽责的母亲,但她绝对是个很好的妻子。陆敏险险要命的那一回,她本来是怀着孩子的,惊痛之下小产了。
她已有三个孩子,也到了做祖母的年纪,遂也不为此而伤心,反而窜掇着陆高峰辞了官职,与他一起前往交趾,去看已在那里安家的二房和三房了。
再过七八年,皇长子能将《大学》倒背如流,理其奥义的那一年,便顺理成章搬入明德殿,成了太子。也是在这一年,李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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