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李禄上任之后,所有宫婢的被褥皆换了棉胎,唯这耳房不是他管辖的地界儿,所以还没有换。满室淡淡一股霉潮之气。
李禄盘膝,是皇帝方才的坐姿,就坐在那张板壁薄薄的小床上。
随着隔壁陆敏浅浅的抽泣声,他抹了把脸,轻嘘了口气起身,出门时启明星还在东北方的角落里,才不过二更。
在殿前召集麟德殿所有内侍们,压低声音一条条一列列低声吩咐差使。再过一刻钟,皇帝身穿祭服,自灯火通明的大殿里面走了出来,他们这一天的差使,也就开始了。
*
虽然从大年初一到初三,陆敏逼着皇帝连连耕耘了三天,但等到初四那一天,月信还是如期而至。她并没有怀孕。
为了不叫父母伤心,这事儿陆敏自然瞒了下来。当然,也就开始跟皇帝两个抓住一切机会,想要造个小人儿出来。
她从过完年便不再做那司寝女官的差使,也正式搬入了位于后宫的长安殿,成了皇帝身边唯一的嫔妃,位封昭仪。
长安殿虽说是后宫,但其实与麟德殿相距不远,穿过校场即是。紧临着金銮殿,是一座敬帝手上才新建的大殿。
这座大殿从角替到斗拱,再到明柱暗柱,主色调为红和蓝。看惯了麟德殿那厚沉沉的紫与金,陆敏顿觉眼前一亮。
殿内不用说,从窗幔到床榻,再到围屏并各类饰品,自然无一不精,也皆是陆敏打心眼儿里喜欢的东西。
不用说,这些全是李禄置备的。
皇帝依旧在麟德殿上朝,晚上却是宿在长安殿。如此一个多月,待来年二月水融冰消时,陆敏终于怀孕了。
怀孕之后,陆敏生活的唯一主题,就成了养胎。且不说皇帝有多高兴。陆高峰眼看要做外公,比谁人都高兴。
转眼就进了四月,这日,陆敏算着朱镜殿后面的红豆该开花儿了,也不带别人,只带着个春豆儿,俩人往朱镜殿后面,去赏那春来新开的红豆花儿。
南国的红豆早开,长安因天气寒冷,红豆开的也晚,一簇簇米珠大的小花儿,繁簇簇开了满树。
春豆儿怕陆敏走的太累,在朱镜殿的殿阶上铺上蒲团,扶她坐了,春光融融,微风习习,俩人一起静看那白簇簇一团团的花儿。
如今后宫里人少,份外清净,大约是怀孕的缘故,陆敏心情格外好,一直坐了半个时辰,推算着皇帝该要回来陪她用午饭了,才不情不愿的起身,打算回长安殿去。
走到望仙台时,迎面而来一个年约四旬的妇人,面容倒挺姣质,穿着也颇华贵,远远盯着陆敏看了许久,捂唇叫了声麻姑,提裙便跪,堵住陆敏的去路,磕起头来。
后宫虽无别的嫔妃,但几个老太妃是一见陆敏就红眼的,太皇太后也与陆敏不对付。春豆儿怕这妇人是来冲撞陆敏的,堵在前面叫道:“那里来的妇人,好好儿的你这是做什么?”
陆敏瞧这妇人有些眼熟,待她抬起头,才发现是吏部左侍郎冯柯家的夫人王氏。这王夫人当年与陆府二房的郑氏关系颇好,所以陆敏认得她。
她使春豆扶起王氏,问道:“王伯母,因何你竟入宫了?怎的还哭上啦?”
王氏连抽带泣,唠唠叨叨讲了半天,陆敏才明白过来。
原来,自新年伊始,皇帝便开始着手彻查并整顿六部。吏部管官员的委任与升迁,不查倒没事,一查混身的毛病。尚书和右侍郎被拉到午门外砍了头,唯剩左侍郎冯柯,因其牵连就少,皇帝只撤了他的职,羁押在牢,却并没有处置他。
直到昨天,皇帝下了封圣旨,免了冯柯的罪。皇帝那封圣旨写的有点长,先骂冯柯不知恩,助纣为虐,再中肯的点了些他这些年在吏部做的好事,中间还穿插了一段他在后宫的生活。
那段话的大意是,皇帝傍晚回长安殿,见有一个宫婢跪在墙角,遂问陆昭仪是怎么回事。
陆昭仪说,自己宫中失窃,主犯已经处置,这宫婢非是同伙,但知情不报,所以罚她跪在那儿反省。
知情不报便是包庇罪,自然要严惩。皇帝当然勃然大怒,直言将那宫婢拖出去打死。
这时候,陆昭仪劝道:“她知情不报,也是因为同伙的威胁,事发后又诚心悔罪。如今我这长安殿新开,恰是用人之际,如此带罪之人,总得给她一个诚心给过的态度,否则,一味用重典而不施恩,人心流散,宫婢们表面惧伏,内心却恨我手段毒辣,不肯尽心已职,岂不得不偿失?”
皇帝听完之后,以微见著思考了一番,决定宽容冯柯一回,罚他在吏部尚书的位置上待罪立功,继续为国尽鞠。
上司和同事都死了,冯柯在鬼门关溜了一回,居然因为陆昭仪一句话便可以升迁为尚书。可以想象,冯柯在狱中听到这封圣旨时的感恩涕淋。
他不记皇帝的恩,只记陆昭仪这句话的情谊,所以一进家门,便使着自家夫人递牌子入宫,要她当面感谢陆昭仪。
王夫人边哭边说,止不住夸道:“皇上本是明君,陆昭仪更是天下难得的深明大义,若您能为皇后,才是咱们大齐百姓的福份呢。”
陆敏心说,李禄拨给长安殿的人,全是嘴严腿快眼色好,又精明干练的能干之人,没有一个手馋眼馋的,自己进长安殿四个月,也从来没有失窃过什么东西。
至于皇帝圣旨上假她口所说的那番话,她也从未说过。
皇帝睁着眼睛说瞎话,倒是哄的冯柯夫妇如今奉她为神明一般。
王夫人左看右看,忽而自身上掏出一叠银票就要往春豆儿怀里塞,嘴里连连道:“我也听说陆昭仪怀孕了,家贫无好礼可备,这里有几千两银子,陆昭仪留着给小皇子置备些顽意儿,如何?”
陆敏顿时就拉了脸,声音也硬了起来:“王伯母,若只为说几句话,我是小辈,听了就是。您若再来塞银塞物这一套儿,我非但不收,还得命人将您送到内侍省去,拿银票贿赂后妃,您是嫌冯尚书那牢还没坐够吗?”
春豆儿吓的立刻扔了银票,扶着陆敏转身便走。
陆敏叫这妇人气了一回,吩咐春豆儿道:“你抽空往内侍省一趟,告诉李总管一声,往后宫门上盘查的紧一点,若有携着大笔银票入宫的,直接遣回去,否则银子戳到面前,咱们饬斥一通,这些命妇们表面不说,回去也要记咱的仇,平白惹人的事情,还是叫李总管干的好。”
春豆儿连连点头,笑道:“所以人们常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李总管就是那宫门上的小鬼,专门扮恶人的,是不是?”
陆敏笑道:“恰是这个话儿。否则若无小鬼作恶人,谁能察觉到我这阎王爷的好呢?”
俩人正你一句我一句斗着嘴儿,太液池畔,恰是当年窦师良赠过耳坠的地方,那人就站在当初那棵大槐树下,仍是那身正红色的官服,一品文官的仙鹤补子叫阳光照的闪闪发亮,负手站在那里,正望着她。
陆敏叫了声先生,笑问道:“可是来看太皇太后的?”
年前皇帝以叛国罪斩了南阳驸马,又褫夺了南阳公主的封号,命她在长春观出家,关在曾经关过陆轻歌的那间屋子里,大年十五的夜里,南阳公主也病没了。
随着南阳公主死,太皇太后长病不起,窦师良是她唯一的亲人,所以时时会入宫探望。
☆、皇后
窦师良点了点头, 道:“她大约挺不过今年去。”他身边再无亲人,早见惯生死离别,说这话的时候, 口气也是淡淡的。
他又道:“听说你怀孕了?”
孕期不过三月,为避讳故, 其实是不能说的。但皇帝大约有点喜不自禁,如今已倡的满世界都知道了。
窦师良又道:“在宫里怀孕,一定小心谨慎,不该吃的不要吃,不该走的路也不要多走。”
他自幼在宫中行走, 又是一双冷眼,比皇帝更知后宫里的险恶,所以才要这样提醒。
陆敏不停点头,见这人时时盯着,如师如长, 两只眼里满满的不放心。忆及当初自己背负陆轻歌回家时,满世界也无人能理解她,唯有他会说一句,那是逃不开的原罪来安慰她。
事实便是如此,恩与怨是分开的。陆轻歌欠了全天下人的债, 上辈子也欠了陆府诸人一条命,但从生至死,一直待她好的不能再好,无论对错, 也无论陆轻歌那份爱里搀杂着什么样的功利,她做了她该做的。
窦师良见陆敏一直不肯说话,又道:“经过这一年多,我也看出来了。皇上原本性戾,但因为你的潜移默化,也在学着想要以仁治国。
我曾以为,陆轻歌将是你难以洗去的污点,所以执意不肯让你入宫。但如今看来,皇上会一点点洗去那个污点,你将会是与她截然不同的皇后。止这一点,我窦师良不如皇帝,也就没什么可说的呢。往后,各自珍重吧!”
就这样,陆敏当初六神无主时所造的情债,便随春风而散。
在长安殿外分别过,目送窦师良走远,暗猜他应当是要往麟德殿方向去的,但不知怎么的,他脚一拐,往紫宸殿方向去了。
她暗暗觉得,窦师良只怕又迷路了,遂连忙使了个小宫婢前去引路。站在朱色的高墙下细看,果然不一会儿,窦师良叫那小宫婢领着,往麟德殿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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