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女子,也就是红绡,双眼蓦地红了,“少夫人,您别不要奴婢!”
宜生心里暗叹,接过红绡手里端着的盘子,熟练地摆放在桌上,摆好,冲那还傻站着眼圈红红的姑娘道:“还站着做什么,快吃饭。”
“哎!”红绡立即破涕为笑。
三人一起高高兴兴地吃了饭。
吃完饭,红绡又抢着把锅碗收拾了,才恋恋不舍似的走了,宜生看着红绡的背影,揉了揉眉头。
三年前,红绡和绿袖陪她一起上了送亲的车队,罗钰带人“劫”她和七月时,自然也将红绡绿袖一起带了出来。
离了伯府,她不再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伯府少夫人,但红绡绿袖却还是把自己当作丫头,即便在义军中还是事事以她为先,务必让她和七月过得舒舒服服,但她们这般做派,与义军中其他人太过格格不入,更关键的是,宜生也不想她们继续做丫头了。
在伯府时,她是少夫人,她能给她们月银,能给她们衣食无忧的生活,但如今她自己都朝不保夕,又何必还维持着过去的做派,让她们担惊受怕又辛苦呢。
宜生没有奴仆必须忠诚于主人的想法。
做鬼的那几年,她的思想整个被洗刷了一遍,在许多问题的观念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其中之一就是主仆观念。
以前她觉得奴仆就应该对主子忠诚,背主的就是心思不正的,主子落难了,奴仆就该拼死拼活护着主子,主子买了奴仆,奴仆就理所应当忠于主子。
可是,这世上哪有这样理所当然的事。
人生而平等,无论男女,无论主仆,无论长幼。
以往还在伯府时,她心安理得地享受红绡绿袖的服侍,因为她将她们当作领工资的员工,且对那时的红绡绿袖来说,留在伯府,在她的照拂下到了年纪出嫁,可以说是最好的出路,所以她从未说过什么主仆平等的惊世骇俗的话。
但如今情况不同了。
离了伯府,她不能再给她们保护和银钱,反而会让她们跟着她一起吃苦受累担惊受怕。宜生将她们的关系看作老板和员工,员工自然没必要跟着落魄的老板吃苦,所以宜生撕了两人的卖身契,强硬地不再让她们服侍。
红绡绿袖开始自然是不肯的,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哭成了花猫,宜生解释了许久才让她们安心。
只是说远不如做的力量大,后来宜生尽量事事亲力亲为,慢慢地让红绡绿袖习惯了她的变化。
绿袖年纪小,性子又烂漫,还没被洗脑太过满脑子忠心,逐渐也就扭了过来,虽然还是对宜生尊敬,但也逐渐不将自己当作低人一等的下人。后来,绿袖跟义军中一个小首领互相有意,罗钰为两人主婚,绿袖便夫唱妇随,跟着那小首领一直待在义军队伍中。
但红绡却一直跟着宜生。
红绡已经二十岁,可以说是个老姑娘了,但她颜色好,性子也温柔,义军中很多人都对她有意,但她谁也没看上,一心一意跟着宜生,无论宜生怎么说都不走,一年前宜生带着七月来了南山村,她也收拾包袱跟了过来。
跟过来后,虽然不住在一块儿,但只要逮着机会,红绡就总会帮宜生干活,就好像还在伯府一样,甚至比在伯府更甚——毕竟在伯府时,红绡这种大丫头可是不用做粗活的。
宜生说了许多次,见红绡依然故我,也就不再说了。
根深蒂固的思想不是那么好改变的,投以木瓜,报之琼琚,红绡对她的好她都记在心里,尽量回报就是了,只要自己心态摆正,主仆也只是个名头。
转眼又到了傍晚。
红日从金光闪闪的海面落下去,海面从金色被染成红色,最后又恢复成一片一望无际的蔚蓝,浪潮汹涌地击打着海岸,雪白的浪花扬起又坠落,不知疲倦地永不停歇。
宜生喜欢看这傍晚的水天一色潮涨潮落,因此晚饭后便来到沙滩散步,一直到天色彻底黑透才准备回转。
然而一转身,却看到一个身影就站在她身后,挺拔修长的身躯静静站立着,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
昏暗的暮色中,她看到一双星子一样闪亮的眼睛。
“……罗钰?”她疑惑地出声。
“嗯。”
那人影,也就是罗钰低低地应了一声。
“我与村子里几个主事的人说过铁矿的事了,开采具体事宜已经商定,过些时日会有一批人先来,采矿的、炼铁的、锻造武器的……都会陆续到来。”罗钰开口,那双星子一样明亮的眼睛一转不转地看着她。
宜生笑了:“这是好事。”
“可是……”罗钰又开口,这次声音却带了一丝……委屈?“这样一来,我明日就必须离开了。”开采铁矿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他必须马上离开在外面做好安排。
但是这样一来,他原本准备在村子里多留几天……多跟她相处几天……的计划就泡汤了。
他看着她,眸子里的确是不可错辨的委屈,这让他的眼睛看起来湿漉漉的,像某些幼小的动物依恋着主人一样。
这样的眼神出现在他身上,给人以巨大的反差之感。
宜生被他这样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她低下头,轻咳一声后道:“那,你早去早回。”
早去,早回?
不知想到什么,罗钰听到宜生的话,神色忽然高兴起来,他慎重地点了点头:“嗯!”
宜生看了看黑沉沉的天色:“回去吧,天黑了。”说罢就迈步往村子里走。
“哦。”罗钰顿了下,很快赶上宜生,与她并排走在一起。
“我听庆爷说,”罗钰微微侧着头,看着她的侧脸,“——小七想离开。”
宜生的脚步一顿,点了点头:“嗯。”
“那你是怎么想的?你想让小七离开么?你自己——想离开么?
宜生扭头看向走在自己身边的年轻人。
他看着自己,双眼明亮,目光诚恳,干干净净没有一丝隐瞒。
原本准备好的托词便咽了下去,她张口,“嗯”了一声。
“但是,”她又说了个但是,“如果麻烦的话,就不用了。在这里也很好。”
她脸上露出笑意,为自己的话作证:“真的很好。”
的确是很好。这里就像一个世外桃源,没有纷争,没有勾心斗角,只要付出努力,就能收获清贫但简单的生活。
相比过去在伯府那样的日子,就这样过一辈子也不错。
但,若不跟过去相比呢?
好不容易逃出伯府逃出京城,无数次在心中幻想过的万里河山就在她眼前,若蜗居在这个小山村一辈子,真的会甘心?
不甘心。
她知道,自己不甘心。
更何况,还有七月。
七月毕竟才十四岁,还是个孩子,她还没有见识过外面的世界。宜生想让七月看到她所有想看到的一切,学习她想学习的一切。
但是,她无法不考虑安全问题。不管是本应已经死去的“威远伯府少夫人”身份,还是跟义军的这层关系,都让她和小七的处境敏感又危险。若是无法保障安全,那么她宁愿带着七月在这个小山村过一辈子。
“不,不麻烦。”
恍惚间,身边人突然轻声说道。宜生抬头,才看到罗钰看着她说道,“再过些日子,等采矿的事安排好,我就送你和小七去广州城,放心,我会安排好一切的。”
年轻人语速有些慢,一个字一个字说出口,每个字都清晰地落入宜生耳中。他没有发誓,没有斩钉截铁地告诉她如何如何,但她却从他口中听出了承诺的意味。
她知道,他说的就一定会做到,他说让她放心,那他就一定会安排好,从认识他以来,他一直是这样。
宜生忽然心里一动,不由低下了头。
眼前却忽然多了件东西。
“这个……”罗钰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声音里带着紧张,甚至……颤抖,“送给你!”
说完,他粗鲁地把手里的东西塞到宜生手里,然后就——迈开腿大步跑了!
活像身后有猛兽在追他似的。
宜生哭笑不得地看着罗钰落荒而逃的背影,低头看着手中被硬塞进来的东西,又不禁哑然。
手心中静静躺着一支木钗。
宜生用过许多钗子。身为翰林之女,伯府少夫人,她见识过无数金钗银钗玉钗,她甚至能看首饰辨认出是京城哪家首饰楼的师傅的手笔。后来跟随义军辗转流离时,她也学义军中的妇人用木棍竹筷挽过发,及至来到南山村,她便跟其他村妇一样,用那货郎贩来的廉价铜钗或木钗。
可手中这木钗,却不同于她用过的任何一支钗子。
它不如京城出名匠人打造的钗子那般精巧,甚至猛一看还很粗糙;但它又不像小贩处买来的廉价铜钗木钗那般呆板无灵气,它弧度圆润,钗头处雕了一朵花,一只蝴蝶,雕刻手法并不怎么高明,但却用了十足的心思,反复打磨了无数遍,或许还用手摩挲了无数遍,才使得那一花一蝶栩栩如生,灵气十足。
而且,这钗子形状有些眼熟。
蝴蝶……蝴蝶……宜生忽然微微张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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